泡面头条

作者：姚建林

艾洁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她五十一岁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在医院里与病魔搏斗了两个多月，医生对她丈夫肖山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回家去吧！你爱人怕是打不过去了，只怕就在这一两天！肖山强忍了悲痛，他能说什么呢？医生的意思，他懂，他们害怕病人死在医院里，不吉利。

妻子回来已经在床上昏迷了一天一夜，滴米未沾，滴水未进，肖山和儿子轮流守护在她的身边。肖山至今怎么都不愿相信这么爱洁净、讲卫生的妻子现在竟要先己而去了，命运太残酷，也太不公平。回想起几十年来与妻子一起生活的过往，他不禁潸然泪下，只是他有意地避开儿子，害怕儿子担心。

肖山的妻子艾洁患的是晚期直肠癌，起先艾洁认为自己只是肚子痛，并没当回事，便一直拖着。后来疼得实在受不了，出现了便血，这才上了医院，谁能想到病情竟这么严重呢？

肖山清楚地记得，每天早晨，艾洁起床洗盥完毕，便开始打扫家里的卫生，拖地、抹窗户和桌椅。她是个细致的人，家里的旮旮旯旯都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她不能容忍地上有一丁点纸屑或果皮，哪怕有一缕细小的头发掉到地上，她也会拈起来。她常说，家是温馨的港湾，是栖身之所，怎么能搞得邋邋遢遢，狼藉一片呢？然而，在肖山看来，妻子的爱洁净似乎有些过头。有时肖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点燃一支烟呷着，他把烟灰掸到烟缸里，有一点烟灰还是掉到了茶几上。艾洁马上拿了抹布过来，抹去那掸落的烟灰，嘴里说，肖山，你可得注意喽！看看又把茶几弄脏了，我才抹过呢，你可得珍惜我的劳动成果呀！肖山摇着头，起身拿了茶杯去饮水机泡茶。艾洁过来一把夺去他手里的茶杯，说，你看你，一点都不讲究，这隔夜茶怎么能喝呢？肖山说，泡过一次的茶再泡第二遍，喝起来才有味道。艾洁说，强词夺理，我的话是有科学依据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茶杯里的剩茶倒进了垃圾篓里。肖山看着妻子，只是苦笑。

作为家庭主妇，家里的柴米油盐和一些生活食材平时都是艾洁采购的。艾洁常说，肖山呀，现在市场上鱼龙混珠，买东西还真得注意呀！什么都得看一下保质期，过了保质期的东西坚决不能要。市场上假冒伪劣的东西太多了，一定要注意识别呀！肖山说，那是自然的，一家人的健康可是头等大事，只是有些东西还真难辨别！艾洁说，这你就不懂了。就拿鸡蛋来说吧！如何识别人造鸡蛋呢？你可以把鸡蛋放在强光下照看，观察蛋壳上有无气孔，有就是真的，没有就是假的；如果从外观上看还不能辨别的话，你可以打开一个鸡蛋，看一看鸡蛋的内壳有无一层薄膜，有就是真鸡蛋，没有就是人造鸡蛋。肖山笑道，看不出来，你知道的还挺多的！艾洁得意地说，那是自然的！你老婆这方面的能耐还多着呢！我再给你讲讲怎么识别毒大米吧？！肖山说，我知道你说的是抛光大米吧？艾洁说，正是。一些不法商贩为了销售陈米，非法添加化学物质进行抛光处理，抛光后晶莹剔透、光鲜亮丽的大米却是毒大米。肖山笑道，谢谢老婆大人的忠告，我们家以后不吃那种光鲜漂亮的大米就是了！艾洁也笑道，吃东西还真不能被其光鲜的外表所迷惑呀！

艾洁和肖山都属于工薪阶层，为了存钱买房子，这几年家里的经济条件一直很拮据。肖山的身体一直不好，老在吃药；儿子现在上大学，也正处在花钱的时候。然而生活总要继续，为了省钱，艾洁常常选择下午去菜场买菜。在她看来，下午的菜便宜，菜的水分也没上午那么足，同样的价钱可以多买一些菜。即便这样，艾洁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良好的饮食卫生习惯，她觉得健康是底线，不能因为经济困难就忽视了对健康的要求。比如对一些枯萎变质的菜叶，她是从来不吝惜扔掉的；如果一只土豆或番茄上有一处腐烂了，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整只土豆或番茄扔掉。对于烹饪，她很有一套，在这方面，女人仿佛有与生俱来的无师自通的天赋，她的厨艺常常令丈夫和儿子赞不绝口。当初，虽然艾洁只念过高中，但是她很留意读书看报，甚至学会了上网，所以对于从她嘴里吐露出的层出不穷的新鲜知识，丈夫肖山一点也不感觉到意外。有时在厨房里，艾洁会突然对肖山说，嘿，亲爱的，你知道吗？炒鸡蛋时不要放味精；红白萝卜不要放在一块儿吃；甘薯不能与杮子同吃；竹笋不要同豆腐同吃；不要用豆浆冲鸡蛋…… 这时候肖山总是频频地点头说，嗯，知道，——就是这禁忌太多了，我哪记得住啊？

有一天，因为太忙，艾洁忘了买食用油，肖山就买了一瓶植物油回来。艾洁下班回来，径直来到厨房，看到那瓶植物油，便冲肖山发了火。

你怎么买了瓶转基因植物油回来呢？

人家老板说这种植物油很好的，味道醇正，口感好！肖山一脸无辜地分辨道。

人家老板说，你就信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个理儿你不懂？肖山呐，我现在就告诉你，这转基因的东西不能吃！国外有研究表明，转基因食品对哺乳动物的免疫功能有损害，试验用仓鼠食用了转基因食品后，到了第三代就绝种了。现在美国和欧盟的一些国家都禁止进口转基因食品呢！肖山啊，你这是要让老肖家断子绝孙呀！艾洁言之凿凿。

有这么严重吗，不就是瓶油吗？肖山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也觉得艾洁说得有几分道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在家里，他一贯听妻子的话，想到这，他的声音便低下去，讷讷地说，我回头再去超市换一瓶油得了！

一想到这些过去的事，看着昏迷不醒病重的妻子，肖山心里便有一种隐隐的痛楚。妻子的忠告是对的，她为这个家，为他和孩子付出了那么多，自己却总是执拗地同她争辩，太不应该了啊！

黄昏的时候，肖山正在厨房里烧菜，守在病床前的儿子突然对他喊了一声：爸，快来，妈妈醒了！肖山一听，系着围裙便急匆匆地来到妻子的床前。艾洁惨白的脸上看上去宁静而安详，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睑低垂，只有眼珠间或转动一两下。她一会儿看看丈夫，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将目光投向别处，眼里仿佛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无尽的留恋和不舍。忽然，艾洁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肖山赶紧侧脸附到妻子的嘴边，支楞起耳朵，尽管他十分努力，可是却什么也听不清。

你想说什么呢？他冲她喊道。

没有回应。肖山知道，在妻子的清醒的时候，对于后事她早已作过详尽的交代，那么，她现在还想说什么呢？

艾洁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前方，眼珠不再像先前那样转动。肖山惶惑地握着妻子冰凉的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儿子顺着母亲的眼光望过去，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冲父亲一努嘴，肖山看到墙角干净的木地板上躺着一张纸片。肖山走过去，把那张纸片拾起来，看清那是一张自己不经意落下的前天在超市里购物的小票。肖山把小票揉成团，向不远处的垃圾篓里扔去，返身回到妻子的身旁。艾洁的眼睛眨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肖山看见有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流出来。在肖山的印象中，妻子是个爱漂亮，喜打扮而又性格刚强的女人，她很少在人前流泪，只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肖山用纸巾帮妻子轻轻地拭去眼泪，艾洁睁着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骤然闭上了，像是完成人生最后的心愿，终于了却尘缘，永远地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