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白手悬帜赖友朋

卢作孚之性格,凡事经三思而行,虽偶有出人意料之举,但生平行事,皆谋而后动。他这般果决地离去,必是已有成竹在胸。

在建设成都通俗教育馆的后期,卢作孚忧国伤时,痛感军阀政治之反覆不定,曾对卢尔勤说:“要考虑一项有关国计民生、又有发展前途的实业”。

这即是他转向“实业救国”的萌芽期。

对此次转向,他考虑得很现实,曾对卢尔勤说起过:这个事业,要到川东家乡去办——在那里,有同窗,有乡亲,有足够的人脉可以信赖和依托,且易于得到民众支持。

他的“实业救国”思路,自重访上海之后,已渐趋明晰,而绝非权宜之计。在这一蓝图中,他要造成一个以航运、能源、制造业为主的集团公司,并以这个实业集团为依托,传播一种改造社会的新文化。

由一个企业,进而至一个区域;由一个区域,进而推广至全省;再由一个省的成功,影响至全国。循这种渐进式的“微生物革命”路径,渐次达到整个中国的现代化转型。

且这个宏大事业的切入点,定要首选关乎民生的当务之急。

彼时的四川,交通状况极为不良。这一状况,不仅与民生不便,也是四川经济建设的一大滞碍。彼时川省之交通,铁路全无一条,公路仅寥寥几条,唯长江为出川的唯一孔道。且长江上的航运权,又十之八九为外轮公司所控制。

如想在川省建设起较大规模的民营企业,则原料如何运进,产品如何输出,均成为大问题。故而,应首先解决川江(笔者注:长江及支流在川境内的河段)之航运。

民国初年,孙中山在下野之后,曾拟有《铁道计划》,谓“交通为实业之母”。卢作孚于17岁时,就服膺中山先生的救国思想,对此前瞻性的论断,现下又有了更切身的感受。

卢作孚的航运创业之路,就是循此种思路逐渐萌生的,有其经济、时势、省情、民生方面的复合背景,而非凭一念而定。

其具体的开拓方式,则为:由小而大,边做边学。

比较而言,办航运花费相对少、见效快,且易与其他实业相连结,乃是迈向实业救国的一个最佳踏脚处。

三弟卢尔勤对兄长的实业计划,极表赞成。在卢作孚离开成都时,卢尔勤便表示:二哥到重庆后,可以从利华商号取出我名下所有积蓄,以作筹备经费之用。

1925年8月,炎天暑热的成渝道上,几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匆匆赶路。其中显见领袖气质的一位,就是卢作孚。

在此之前,他曾是教师、记者、幕僚;而在此之后,他将步上一条实业开拓之路,渐至名闻全国。

合川旧影

又见合川,故乡青碧依旧。自他16岁时徒步赴蓉求知,不知有多少时日不在故乡了。偶或探亲,亦是行色匆匆。此次却是要留下来,打牢一个基业。

家乡有诸多父老、亲朋,皆未忘记这位“魁先”。后来,卢作孚曾忆起当时情景:

许多长辈和朋辈见着这几位不容易回到乡里的人,都有深厚的感情,必得从’请吃饭’表现出来。甲当了早饭的主人,乙又当了午饭的主人,丙又当了夜饭的主人。当我们离开甲家便到乙家,离开乙家便到丙家,废时利用,便讨论起事业来了。如果资本集得起来的话,我们应得造一只小船走重庆合川间,或办一个工厂在合川城内外。大家认为造小船比较容易些。

于此谈笑叙旧之间,卢作孚向亲朋、师尊、同窗们袒露心迹——他要做大事。关于民生公司的框架,关于第一条航线的构想,便是在此时,在黑瓦檐下喧闹的堂屋里,向众人和盘托出了。

一切都要快——募集资金,集合同仁,揭纛而起。卢作孚在不经意间,便将这些信息传达给了师友。

反响是热烈的,原因在于,座中诸师友与卢作孚同处于一个时代,皆是痛感国家积弱的士子。辛亥落潮之后,社会重归滞闷,诸人心头大都有搅动这死水的愿望。此时,卢作孚予以他们的,决不止于一个小型公司的憧憬,而是一个宏远的未来。现下已是“民国十四年”了,当年同窗,皆到了而立之年,那种时不我待之感,应是都很强烈。

不妨可以设想,合川的市井氛围中,那种充满民初沉闷气息的老屋内,有这样一群人,或酹酒于地,或击掌为誓。他们胸中,当是溢满了将欲开辟历史的豪迈感。

民生公司发轫之地,合川瑞映巷

其后,卢作孚席不暇暖,便开始了紧张的调查研究,详察合川及嘉陵江三峡地区的自然与社会状况。

合川地处三江交汇处,是川北农副产品的重要集散地。川北货物,皆须运至此处,再转运重庆,复由重庆走长江出川。因此合川城内商贾云集,居民众多,成为一个热闹的县城。但其经济水平却极低,几无任何工业可言,城区没有自来水,也不通电。

而嘉陵江三峡,则是一条资源丰富的峡谷,矿藏遍布,风景亦绝佳。可是枉有如此江山,却是满目贫瘠,沿江唯有土匪横行。对合川人来说,无异于守着金山受穷。

行走一月余,收获颇丰,卢作孚便将调查结果写成了一篇《两市村之建设》,提出了对合川县城南岸、嘉陵江三峡这两处的建设构想。他此前曾与郑璧成、黄子哀三人结为“人生社”,搜集古玩文物。此时便以“人生社”名义,自费将此调查报告石印成册,分送给各界人士,以期获得支持。

这本小册子亡佚多年,1989年版《卢作孚文选》、1991年版《卢作孚集》与1999、2012年版《卢作孚文集》均未能收入。诸研究者原以为已经失传,不想竟由今重庆民生实业(集团)公司研究室于2014年1月发现了线索。在一次座谈会上,北碚区文广新局干部龙世和说,他在十多年前,曾在成都市图书馆发现原本,封面盖有“成都通俗教育馆”馆藏章,当时制作了复印本藏于家中。由此,该文之内容才为研究者们所知。

该文所谓的“市村”,即“城乡”之意。“两市村”即两处城乡,指合川涪江南岸与嘉陵江三峡这两个地区。此文为提纲式,分两部分,均为建设之构想。内容包括:其一,将合川的涪江南岸,作为旧城改造的试验区;其二,开发嘉陵江三峡的矿产、森林,解决峡区交通与治安,将其建成工业区兼旅游胜地。卢作孚后来在回顾往事时也曾说过,这个时期,是“想在合川办试验市,北碚办试验村”。

这个构想,已具宏观建设之宽阔思路。所涉行业包括工业、商贸、金融、航运业、市政、路网、市场管理、学校、文化设施、卫生、建筑、社会福利、人才培训等等,规模宏大,所虑完备,是一个完全可以据之操作的蓝图。

随后,卢作孚便与同窗黄云龙去了重庆,要将川江所有的轮船公司都考察一遍。

待考察结果出来,现状颇令诸同仁惊心:长江上游之航道,尽为“太古”、“怡和”、“日清”等英、日轮船公司所据有,中国轮船虽也有20余艘,但分属20余家公司,等于“一船一公司”,实力因分散而显得十分弱小,在外轮公司的挤压下,无不处于窘迫之状。

由此导出的结论,即是:“当时正是长江上游航业十分萧条、任何公司都感到无法撑持的时候,而不是在航业有利的时候。”

此种状况缘何造成?卢作孚分析:皆因十余年来,英商、日商等外轮公司,凭借其在长江下游之雄厚基础,有计划地抢滩长江上游,持续有年,终成“不拔的势力”。

川江航运的好时代,乃在清末民初的更替之际,彼时航线方辟,形同拓荒,一条船运营一年,几乎便可赚回一条新船。中外资本见川江航运有利可图,遂纷纷抢占,“航业以极短的时间,发展到极盛,而且发展到过剩”。

竞争达于惨烈,昔日风光便不再。大半的船公司陷于船本折完、而欠债却无法偿还的境地,只能转租或将船卖掉,以偿其债。川江航运这一市场,即陷于紊乱,风险和压力皆极大。以本土华轮公司而论,如无强有力之背景,便贸然介入的话,恐将有巨大危险。

此后多年回望,有朋友说,彼时“没有任何理由要开办一个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公司,而却有一切理由不办它。”

这便是卢作孚欲在航运业起步时的境遇。

合川瑞映巷

如此死局,还能走得下去么?难道尚未起步,便要收住双脚?

设若卢作孚就此罢手,则无法设想他将会有怎样的后半生。然就在此时,卢作孚显出了他过人的头脑与胆量来。

首先他想:要做,就必须创新。步其他华轮公司之后尘,当然是个死局,因此“航业应做新的试探和新的试验”。

其次他又考虑:若兴起事业,则决不能介入轮船过剩的航线,不能与正在失败中的同业竞争,尤不能加速同业的失败。此虑,除商业道德之外,亦是为更长远的打算。

如是,卢作孚拿出了他的方案——短途航线。

起步就要做人无我有的事。

他看到了几个空白点:重庆至合川之间,尚未通航,此为空白一;所有的轮船公司皆以货运为主,因货运赚钱多,故客运只是附带,且航班多不定期,此为空白二;别家航运公司皆为单一事业,只为赚钱,无人考虑便利民众与造福地方,此为空白三。

经如此一番厘清,公司的生存空间便可成倍增大。

民生公司职工手册

以卢作孚之意,未来之局,所落的第一子,应是合川至重庆间定期的客运航班。定期短线——这即是人无我有。此外,亦须着手为合川县城供水供电;两者一定要并行。

他之远见在于:白手起家的民间合股公司,欲与外资、官商相竞争,唯一的本钱,就是民众之心。客运与水电两个项目,可予合川民众以直接的便利,这即是成功之本——民众受益,自然会来拥护你。

由此,企业便成为“庶民之企业”,这与它的股份资金来自何人,其实关系并不大。企业为庶民谋利益,私营亦可能做得到,公营亦可能做不到。

在卢作孚的效益概念里,赢得民心,乃是首要的一条。于发轫之初,此点尤为重要。否则便不能解释,川江上群雄割据,何以是他在航运上脱颖而出?

民生公司广告

1925年10月11日,百事归宗,水到渠成。

这一日,卢作孚与诸同道挚友,于合川县立通俗教育馆、亦即原药王庙旧址内,召集了第一次发起人会议,将航运公司之资金募集问题付诸讨论。各发起人,就自然成为公司最初之股东。

参会诸君,皆为两袖清风之士,以本地教职员为多。如卢作孚所言,股东们“以合川为最多,其投资大半为了朋友关系,而非为了事业关系;并非有了认识,而是为了尝试”

当其时,这一批人中,真正能估量到卢作孚之前景者,大概为数寥寥,但坚信他能够引领诸人有一番作为的,应在全数。卢作孚之人格魅力,加之同仁的热忱,便是此时这家小公司的唯一实力。

作为会址的旧药王庙,是在瑞映山上凿壁而建,其势奇险,凭栏可远眺全城。此处亦是卢作孚少年时每日上学的必经之路。

合川瑞映山上,民生公司电灯部旧址。

遥想当年,一群瑞山同窗在此商议大事,想必是胸中都怀有慷慨之志。

开会的这一日,后来在民生公司成立八周年时,被定为公司成立纪念日。

当年的会议公告,谨照录如下:

民生实业股份公司发起人会议(1925年)

本公司于10月11日,假四川合川县通俗教育馆,开发起人会议。到会者,卢作孚、刘勃然、陈念荪、周尚琼、黄云龙、陈伯遵、彭瑞成、赵瑞清、余文舫、张程远诸君,暂定股本为五万元。由各发起人负责分头劝募,每股定为五百元,分四次缴纳。公司进行事项,推卢君作孚、黄君云龙赴申订购轮船,彭君瑞成帮助张君程远在合经收股款及公司一切筹备事宜。筹备处暂设合川通俗教育馆,筹备员赴申旅费,由陈君伯遵垫付洋二百元,卢君作孚自备洋三百元

区区两百字。今日看来,有如巍然丰碑。

若不是卢作孚内心所蕴藏的驱动力,很难设想当年四川腹地一座半农半商的小城中,会有这般人物,以及这般襟抱。

此份文件,信息含量极丰富。除股本募集的方法外,从中还可知,赴上海订船事宜也已议决。当日参会者共计13人,除公告中列名者,另有卢志林、陶建中、刘润生三人亦到会。

图片民生实业公司标志

在这份公告中,有两个名称首次问世,值得一提:一是“民生公司”,此名称,乃是宣示公司将循三民主义中“民生主义”之旨;二是“卢作孚”,在此份文件中卢作孚首次“以号行”。

在中国旧文化中,人的名字有名、字、号之分。大体说来,自称时用名,称人以字,而号则是用以明志的。另亦有“以字行于世”或“以号行于世”的,本名反而不彰。“作孚”即是卢先生的号,原是一个文言词汇,意为“示以诚信”。

在此白手创业之始,“作孚”二字,当是凝聚人心之要诀。以此号行于世,显示了先生意在孚众望的心迹。

本年,卢作孚32岁。

春秋正盛时,便是这般赤手空拳,步入了他人生中的一个新阶段——“实业救国”。

古朴壅蔽之合川,民初以来已沉寂得太久,从这一天起,就要有一点变化了。

民生公司船员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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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作孚”之号,首现于1922年刻本《民国新修合川县志》分纂者署名,后于1926年郑璧成所拟《成都市立通俗教育馆自开馆筹备以来各部职员姓名年龄籍贯及到馆离馆年月一览表》中,馆长姓名一栏中为“卢思”,“行号”一栏中注明为“作孚”,而其他“以字行”者,则在行号一栏中注明“以字行”。故可知“作孚”为先生之号,而非字。见《卢作孚研究》2010年第2期(总第22期)。

作孚,语见《诗·大雅·文王》:’仪刑 文王 ,万邦作孚。’另《南史·殷景仁传》:“所以作孚万国,贻则后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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