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手艺吃饭的传统行当,子承父业是常事,但父子俩都能做到行业顶尖的可不多见。

浙江绍兴就有这样一对焊工父子。父亲丁卫松是绍兴柯桥排水有限公司技术总监,从事焊接工作32年,2016年获得“全国技术能手”称号,是浙江省首位获得正高级职称的技术工人,待遇和地位等同于教授、研究员。儿子丁澄洋,16岁破格成为浙江省最年轻的焊工技师,曾入选国家集训队,去年9月获得第二届全国职业技能大赛焊接项目第五名,被授予“全国技术能手”称号,目前是绍兴技师学院的实训指导教师。

在职业技能领域,父子都获得“全国技术能手”称号的,他们是国内第一对。

父子俩常被人叫作“老丁”和“小丁”。老丁今年51岁,个头不高,戴副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说话条理清晰,总能侃侃而谈,办起事来利落果断、雷厉风行,是业内有名的“拼命三郎”。23岁的小丁比老丁高了不止半头,性格腼腆但不服输,说话慢条斯理,平日里核桃不离手,一对核桃已经盘得锃光瓦亮。最近,除了在家,老丁和小丁还常在各种技能大赛上碰面。前不久,2024年浙江省电焊工安全技能竞赛在金华武义开赛,父子俩再度同台,分别受邀担任评委。

这是一个需要小工匠的大时代。近年来,利好政策不断推出,“新八级工”制度落地,职业教育蓬勃发展,技能人才正在迎来属于他们的春天。春江水暖,最能感受到变化的,就是像老丁和小丁这样站在一线的技术工人。与此同时,职业教育与产业一线间的部分脱钩,也让他们有了新的困惑。对他们来说,现在是一个机会与挑战并存的时代。

丁卫松和丁澄洋在一起探讨技术问题。受访者供图

传承

在小丁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很忙。2004年,小丁3岁时,丁卫松从原先的乡镇热电厂跳槽到柯桥排水公司工作,收入增加了,工作压力也特别大。平日里,老丁总是奔波在抢修一线,电话一响,通宵作业,就连春节也经常不能回家和家人团聚。

一开始,小丁不想学电焊。小丁盘起手里的核桃,指了指书房,慢慢说道:“因为从小父亲经常不回家,回了家也经常’一身汗、一脸黑、一身怪味’,感觉这个工作又苦又累。”但同时,“小男孩总会对父亲有些盲目崇拜”。顺着小丁的目光,电视柜那里陈列了不少奖牌和奖杯,还有各种比赛的参赛证。老丁工作认真,曾获得浙江省五一劳动奖章等多项荣誉,是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同时还是丁卫松国家技能大师工作室的领衔人,先后攻克多项技术难题,获得40多项国家专利。

不过初中毕业时,小丁并没有太多选择。2016年,他中考失利,分数只能上当地最差的民办高中。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小丁犹豫了很久。因为“不想做最差学校里最差的学生”,他决定去技校学技术,选的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焊接专业,他琢磨:“这样还有机会在新的赛道上做到出类拔萃。”

这个决定一度遭到家里很多人的反对,尤其是爷爷奶奶,总觉得心疼。老丁是小丁在家中唯一的支持者。但面对小丁的选择,他心情复杂。“对我们技术工人来说,能够子承父业自然是好。但焊接实在太苦了,当时很担心他能不能坚持下来。”老丁说,在一众传统行业中,焊接被戏称为“最不要脸”的工作,因为工作时要戴面罩,脸上容易蜕皮,眼睛也会红肿刺痛。一番商量下来,小丁顺利入读宁波技师学院,这是浙江省内焊接专业最好的技师院校。

被认为“太苦”的焊工,曾经是个好工作。往前数一辈,老丁的小叔也曾是电焊工,参军后在部队里做的是维修坦克的工作。“以前他回来探亲总会给我讲烧电焊、修坦克的故事,我小时候只是觉得他很厉害,其实慢慢地就萌生了学技术的想法。”老丁还记得,那时候,技术工人是份相当体面的工作。因此,当老丁1991年高考落榜后,不甘心一辈子做农民的他选择进入热电厂工作当工人。从锅炉维修做起,老丁跟在焊工师傅后面递烟送茶偷师学艺,夜以继日地潜心苦练,逐步掌握了各种技术和焊接工艺,他又创建了工作室,带徒弟解难题,发扬传承。

丁卫松在生产一线。受访者供图

丁澄洋正在给企业做培训。受访者供图

突破

考不上好高中,焊工父亲支持儿子去学电焊,其他家人都反对,结果令人惊讶……

但现在,焊工还是份好工作吗?老丁和小丁也就这个问题争论过,争得最凶的一次,是小丁直言想放弃,老丁罕见地发了火,厉声反问:“不干这行你还能干啥?”

进入宁波技师学院后,小丁逐渐崭露头角,发展一度顺风顺水。他当上了班长,协助老师把班级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专业知识也记得扎实牢固,还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世界技能大赛焊接项目的比赛选拔,并成功入选集训队。小丁受到鼓舞,坚信自己能在新赛道上闯出名头。

不过,训练艰苦而枯燥。酷暑中,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在近40摄氏度的车间里训练,被汗水浸透的T恤能拧出水来,被溅起的火花灼伤眼睛、烫伤皮肤是常事。更大的压力来自周边。技校的学习氛围比不上高中,小丁的室友都选择了“躺平”,反而衬得认真刻苦的他不合群。以前的同学聊起高中生活,小丁有时候插不上话,问他学什么,他也支支吾吾开不了口。16岁的少年第一次打了退堂鼓。“爸,我不想学了。以后当电焊工感觉抬不起头。”2017年暑假一回家,小丁就跟老丁摊牌了。

老丁生完气,认真思考对策。他给儿子分析“沉没成本”,告诉他“如果现在放弃,前面的苦都白吃了”。他还拿出一沓沓荣誉证书和大大小小的奖牌、奖杯,细致地给儿子讲解来历和背后的故事。在老丁的讲述中,小丁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过去,看到他是如何从一名高考落榜者、农民工一步步走来,成为焊接领域的佼佼者。“有点像热血漫画里的场景,热情一下子被激发了,体会到了匠人传承的意义。”同时,他也明白了,“自己没什么退路”。此后,即便两次有了差点断送职业生涯的伤病,小丁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如今,在很多成绩和荣誉上,小丁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比如,16岁,小丁就破格成为浙江省最年轻的焊工技师,曾获得过“嘉克杯”一带一路暨金砖国家国际焊接大赛三等奖、全国工程建设系统焊接大赛第四名等。2020年,小丁还代表浙江省参加世界技能大赛全国选拔赛,取得第八名,并入选国家集训队。如今,小丁已经在绍兴技师学院担任实训指导教师。

在老丁看来,小丁等一批年轻人,基本功很扎实,但可能有些“花拳绣腿”,在实际应用中还欠缺经验。在小丁面前,老丁总会习惯性地打压两句,“怕他骄傲”。但在私底下,他又会忍不住地表达赞许。

记者问老丁:“你跟儿子谁的技术比较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那肯定是他。焊工是吃青春饭的,我们叫眼明手快,看到哪里就要补到哪里,我早就比不过他咯。”

丁澄洋正在给企业做培训。受访者供图

丁澄洋正在给企业做培训。受访者供图

机遇

在焊工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了30多年,老丁早就颇有声望。凭借扎实的技术功底和肯学习、勤钻研的劲头,他先后攻克了“潜污泵铸铁底座的焊接”等22项技术难题,其中,“大口径钢管的带水焊接抢修法”开创了国内大口径钢管带水、顶水焊接抢修先例,被评为“浙江省以个人名字命名的先进职业操作法”。2021年,老丁获评正高级职称,成为浙江第一位正高级技术工人,待遇和地位等同于教授、研究员,是中国工程类专业技术职称中的最高级别。

但在老丁看来,他更多是踩中了时代的机遇。我国的技能人才评价,始于20世纪50年代的“八级工”制度。该制度曾在调动技术工人工作积极性、增强技术工人社会荣誉感、造就一批高技能人才等方面发挥过重要作用。当时,技术精湛的八级工师傅,工资可能比厂长都要高。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八级”简化为初、中、高三级,后又增加确立了技师、高级技师两级技术职务。不过,推行之初,新的“五级工”大多只在国有大企业中流通。当时,正值长三角地区民营经济蓬勃发展的年代,乡镇企业遍地开花,但乡镇企业的工人很少了解这项制度。

1996年,老丁从报纸中看到了相关消息,几番周折打听下来,直接报名了焊工高级工的培训和考试。“那一批,整个绍兴市一共考上4个高级工,只有我一个是自费报名还请假去考试的。”回顾过去,老丁很得意当年的决策。此后,有了经验的老丁又顺利通过了技师、高级技师的考试。2004年,老丁通过焊工高级技师技术认定,触碰到了技术工人的“天花板”。当时,技术工人不能评报职称,只凭“五级工”来衡量水平高低。理论上,高级技师可享受副高待遇。后来,限制逐步放开,但相关人员的职称评选仍需从初级开始,从助理工程师到高级工程师需要十几年时间。

2018年起,浙江加快推进高技能人才与专业技术人才的融通,打通技能人才向上发展的通道。次年8月,浙江下发机电制造工程正高级工程师职务任职资格评价条件,不唯学历、不唯论文、不唯奖项,具有高超技艺技能和取得突出业绩的人才,也可以通过标志性业绩申报。2020年,老丁通过该政策顺利获评副高级职称,有了经验后再次参评并顺利获评高级工程师。一时间,老丁获评正高级的消息犹如磐石入河,激活“一池春水”。消息刚公布的那几天,老丁的手机响个不停,老朋友们纷纷来电取经。为此,老丁所在的技能协会组织了经验分享会,由他作专题报告,讲解一线工人参与职称评选的步骤和细节。

小丁同样是受益者。以前,技校的学生大多只有学技术后就业一条路。如今,随着世界技能大赛在国内职业教育领域推广度不断提高,各级选拔比赛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技校学生因此受益。一方面,加入集训队的学生能获得其他很多同学无法享受的教学资源;另一方面,通过一级级的全国选拔比赛,他们不仅可以不停“升级打怪”,同时还能“捡到金币”。“冠军”不仅仅是一个头衔,也意味着奖金、人才评定、技能认定等一系列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小丁就曾凭借在世界技能大赛全国选拔赛上的优异表现,不到20岁就获评高级技师。若按照正常流程,普通科班生一般要到30岁左右才能得到高级技师认定。

“从总体上看,世赛的推广肯定是好事,给小丁他们这批学习技能的年轻人更多的机会。”老丁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有时候太偏重于比赛,可能未必是好事。”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世赛冠军横空出世,都是毛头小子的年纪,却因此直接获评“特级技师”,不免让老丁和他的老朋友们有了心理落差。“每次开会都让他们站中间,红花都让他们挂,我们这些老头子在旁边站着还是会有失落感的。”老丁抱怨完,讪讪地笑。他还觉得,技术和工艺的传帮带,不能局限在学校和比赛里,还是要更多地应用到产业一线,要让更多优秀的技术工人冒出头来。

目前,技师学院和产业一线之间的通道并未完全打通,“最好的学生可能学好技术参加比赛拿到名次后,又回到学校做教学,形成一个新的闭环,但与此同时,高技能人才在企业依然长期短缺”。老丁和小丁共同期待,未来能通过更多的校企合作和大量实践,填补相关的空白。

采访临近结束,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将房间染上一层温暖的橙色。老丁侧身往阴凉处挪了挪,拉紧袖子,披上外套,顺势遮了下手上的伤疤,随即又用手挠了挠手背,泛起一小片红色。此前,由于经常在污水中浸泡,他的皮肤容易过敏,太阳一晒手一挠就会发红,奇痒难忍。末了,他又起身和小丁换了座位。“你们年轻人应该多说说,未来是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