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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娟老师80年代版的《孟丽君·后宫陈情》基本从未单独作为“折子戏”表演。后辈晚学和戏迷票友若演该戏,唱得最多的还是《游上林》或《装病·探病》,毕竟那里面有一生一旦相对密集的唱段,且戏剧性够强。其实《后宫陈情》亦颇“有戏”,从另一个角度讲,它更难被演出“戏”来!
暂先不说王老师,只周宝奎,钱妙花两位老前辈,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具备自身鲜明艺术风格一脉的老旦老生,于今,也早绝迹舞台。
目下台上的“太后”们大抵不压台,做老旦的动作,迈老旦的步伐,乏老旦的气度,于是也就空晃荡着一件老旦的戏服。《孟》剧中的太后是位高权重,极具政治智慧和权谋的人物。在第一场戏中,孟丽君的唱词已对她有过评价甚高的侧面介绍:“精明能干识风云”。而孟的这次“陈情”,则是太后的首次露面。一般认为,即便不说稳操胜券,起码孟丽君得太后宽宥,赦免女子为相之罪,大有希望。而实际上,这是女主无路可走状况下的冒险。孟丽君确曾以岐黄之术,救过对方。但这在常人眼中的大恩,在以“政治”为主业的太后看来,绝难成为其心理天平中能和儿子的江山社稷等量齐观的砝码。
老太师是太后之兄,他对孟丽君的欣赏倒是溢于言表。钱妙花老师将这一点凭眼神、动作演绎得自然、真实。可惜自她之后,台上的“太师”几乎无一不是一副“我是配角,不关我事”的粗糙劲。老太师从头至尾,明里暗里都帮着孟丽君:从和国舅间“冤狱潜逃,有罪无罪?”的激烈争论(两个朝廷重臣,吵起架来,也是比谁嗓门大。幸亏我家丞相大人博学多才,会讲曾参的典故)到“金殿会审”时,太师时时用言语为孟架桥铺路,然后引出她对一朝君臣发出“为什么,木兰如愿驰明舵,丽君有家不能还,为什么,当年木兰受册勋,今日丽君成囚犯”的灵魂拷问。老太师是真心惜才怜才爱才的人,当他为孟丽君精彩绝伦的自辩击节不已后,还大呼:孟丽君堪称“忠臣孝女”,不仅不能惩罚,还得给予赦罪表彰。我也这么认为,我和老太师是一头的。
“后宫陈情”是全剧中,三个智商段位最高的人物你来我往的一次关键性较量。演员的每一句台词,每一处语气,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动作——譬如老太师唱到“君子防患于未然,望丞相,要及早消灭’起火源’”这句后,他用手中折扇的扇头小幅高频地点在了孟的衣袖上——都有闻弦歌即能知雅意的妙处。但双方博弈,孟丽君一开始处于劣势。不是智慧上的劣势,是在君权至上的专制体系中,她必须在承认“女扮男装,犯了欺君之罪”的前提下,还得力挽狂澜,去争取宽恕和特赦的弱势。
孟丽君每一步都有斟酌、筹谋。太后一方则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无法否认一点,即便孟丽君是旷世才女,但在政治经验和人生阅历上,她和“太后+太师”组合相比,是逊色的。她后面自陈“微臣才疏少学问,阅历太浅涉世未深”。这话一半是谦虚,一半是实情。如果完全是以下仰上的场面话,就太矫情了,孟不是那样的人。那么为何太后和太师的策略可以是“以静制动”呢?密码就是身份地位。他们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一方,居高临下,理所当然。
孟丽君求见,第一步:自谦“冒昧进宫”,目的是“问候太后可康宁?”太后自然知道:这话,是孟丽君身为朝臣,在为自己突然求见后宫实权派所找的由头,也是一种有礼有节的提示:您病染沉疴之际,我尽过力。这次实在是没法儿了,有求于您!在谦卑的态度中,也不乏孟丽君对皇太后的敬重之心。只有明白这一点,才不至于如当下某些幼稚的演员那般,把孟丽君演得笑意盈盈,自得洋洋,就差直接跟太后说:“你报恩的时候到袅。”这不找死么!?
太后回答也很妥帖:“前年哀家患重病,蒙丞相,亲伺汤药作调停,都说你妙手回春赛扁鹊,从此我,百病消除常记心。”太后强调了自己的记恩:“前年”,时间记得很清楚,“重病”,没你的话,我可能撑不过去。且太后没说孟丽君“似扁鹊”,而是“赛扁鹊”。可见她把孟的医术抬得很高。她还强调(这几年我)“百病消除”。话很客气,她愿意听听孟丽君的具体诉求。这背后潜藏了两条根深蒂固而又自我悖反的儒家教条:限制孟丽君的是“施恩不求回报”,可她必须要一个回报;训导太后的则是“滴水之恩,涌泉报之”,何况她受的是救命之恩!
见太后秒懂自己的意思,孟丽君有点放心了。这时,王老师的表情恰到好处地略略松弛了一下。第一步顺利迈出,第二步go on 。她接着说好话,关乎性命之事,铺垫定要到位。王老师演这个人物,外松内紧。心里再怎么紧张,外面绝不露怯。毕竟要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格局。现在的“孟丽君们”,往往容易演着演着,走向两类歧途。一种是姐姐我三元及第,登台拜相,这么才华横溢,怎么可能会有斧钺之灾?过度自信,没了这个人物的谨慎周到,反显得颟顸愚蠢。还有一种就是从头至尾,愁眉苦脸,战战兢兢,满脸写着“他们是不是已经看出我是个女的”的表情。人物性格都演歪了。总之,画虎类犬。至于唱腔的高下,更无需多言(这里省却一万字的吐槽)。
继续原话题。“太后康健万民福,愿尽绵力表寸心”,孟这几句唱翻译过来是:这次求您的这事儿有点大,所以我过来呢,还带了点小礼品,知道您在一众菩萨中最敬观音,我就亲手画了幅大士像。你求佛的目的是保家国平安,我的目标和您是一样的哟。还有就是“愿太后,万寿无疆常安宁”。这话,空口说,有点虚,可孟丽君有才艺呀,她会丹青。临出逃前,也画过一幅自画像,惹得皇甫少华和皇帝两人心心念念——中国绘画的高峰就在宋元,我猜孟的画技肯定厉害。
太后惊喜于孟的用心,可喜虽喜,脑子里和孟斗智的那根弦没断,她逮准机会便问:“丞相啊,你是安邦定国的股肱臣,何来这温良贤淑的锦绣心?”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绵里藏针。孟丽君也不由一惊,这一句与问她“是不是个女的”已没太大区别了。于是赶紧上一拨自谦。因为惊得重,所以谦得过,稍一不慎,言语有失。她说自己“列朝纲多有失检处”。其实根本没有。太后抓住这个bug,复问:“三年执政百废兴,谁个不夸贤相能,至今未闻有差错,卿出此言为何因?”本以为会出一道送分题,谁料抛过来一道送命题。怎么答?无中生有地说自己理政有错漏吗?那就是往监狱里撞。可说“我就是谦虚一下,您别当真!”对方是皇帝的妈,能跟她开玩笑?才女也哑了。至此,孟丽君尴尬了,语塞了。
这时候,一直在旁察言观色的太师主动朝c位迈步,及时甩翎子给孟:“听说是,昨晚相府失谨慎,问丞相,在火中,可’受惊’。”政治人物说话就是费劲,明喻,暗喻,转喻一堆,就是没有大白话。太师提示孟丽君:太后在意的是什么,你没有推辞掉皇帝邀你游上林么,要是你不安排“相府失火”,后果不堪设想。孟丽君立刻意会,接过太师的话头说下去。老太师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为孟丽君开辟一个广阔的话语场域,为她提供有理有据说服对方的诠释空间。“金殿会审”中的“花木兰”是一例,这里也是一例。
老辈的越剧表演艺术家,她们纵是配角,客场戏也演得绝佳。老太师这个人物在这场戏里一直在,但她能自控人物在观众心里的“存在感”。打个可能不确切的比方,在英国的贵族文化中,顶级的管家怎么样?主人需要服务时,立即出现,不需要的时间里,能把自己的“存在”消弭掉,让所有人意识不到管家在。我记得阿婆有部作品,凶手就是化装成管家,最大限度地削弱自己的“在场性”,致使作案之后,无人察觉。只是,他低估了赫尔克里·波洛的“灰色小细胞”。
接下来就是王老师著名的“金玉之言我领教,感谢太师来忠告”这段唱了。由对太师的感谢引入:我错在“失火”。真是毫无公平性可言的世界啊,“玩火”的难道不是皇帝吗?她承认自己的不慎,并端正思想,表明态度:“一只为慎岂可再。”然而别忘了,要杜绝“火患”,主动权在皇家一方。唱腔到这里,语气是加重的,“若是宫廷有失慎”后,孟丽君的话说了半句,她是刻意停顿一下,让对方,包括观众的情感和思维有某种期待。到“擎天华厦岂能倒?”这句是最忌唱出“威胁”意味的。所以王老师这里每一个字都具备“添一分太重,减一分太轻”的份量。惜乎后人大多难为,往往唱成口水歌一般。然后孟丽君又适时将语气再舒缓过来,开始以古喻今,态度谦而不卑。唱完整段,试问孟丽君什么心情?她有些紧张,因为不知道出口的话语会招来对方何等反应。君心莫测,万一触怒她了呢?唱戏,关注唱腔不错,但只关注唱腔,没人物的处境感,就会演得混乱潦草。
还有就是孟丽君下场那段,没有台词和唱腔,只有眼神、表情和身段。她此时和太后太师间有一个意味深长,彼此大致心领神会的对视。结局究竟怎样,还不确定,中间不还夹着个好色且任性的皇帝么,因此这时候的孟丽君不可能彻底放松,她是“心里有底”了。她表示“先请告退”,离开的动作依然一派少年朝宰的潇洒与得体。
如果单纯将这场戏看成是孟丽君的求助戏,求生戏,只能说太小看女主了。她为己,也为家,更为国。她知道自己和太后达成共识的基点其实只有一个:希望家国稳定。所以她从整体的政治认知希图说服对方。事实也是,一直很稳的太后只在孟丽君提到“擎天华厦岂能到”的时候,禁不住倏忽站立起来,并对太师递了眼神。当然,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电视艺术片版本,这种细微表情,导演可以用镜头特写强调。
好戏需要会演的演员,也得有会看的观众。孟丽君这个人物最值得称道的是什么?“长得好好看啊”“扮相绝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舞台上,尤其花旦或小生,扮相好是妥妥加分项。但看孟丽君,只看外貌就太浅了。孙道临老师的概括准确:这戏,讲述的就是一个女子战胜一个王朝的故事。她凭什么战胜?怎么战胜?她的智慧,她的胆识,她的格局,她的魄力,她的谋略……她在后宫陈情时,并没有十二分的胜算,她不是武则天,她不是操盘者。她的努力中有赌的成分,赌自己对太后的了解和认知,赌太后明察秋毫,英明果断和江山为重。不过,我不想说是孟丽君赌赢了,她未必没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看97版便知。
最后说明一下:这篇文字似乎被我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题目。“灯前草就平南策,一夜江神长叹息”,原诗句是宋代吕志鹏的“灯前草就平南策,一夜江神涕泣归”。我改了两字,确实和文章内容不甚相合。但这是我对孟丽君的一种感觉。哪怕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到底陈端生也无法给她个完满结局。唯越剧可以,可想起原著,我还是为孟丽君深深叹息。这种感觉,也好似王老师为这个美好的流派打下了如此扎实的根基,可于今舞台上的王派,几乎只剩下“自称王派”了……
文 | 清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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