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絮轻挦,琼苞碎打,粉叶飞扬,盐花乱撒。
这世上除了中文,恐怕再没有一种语言能将色调单一的冬雪,描绘出那么多诗意清雅的名字。
单单王仲元的这句诗,四个别称,就将雪花幕天席地卷来的形神姿态,淋漓尽致传达出来。
有雪初始的轻柔唯美,有雪渐大时的纷飞肆意,还有雪飘落时的纯洁浪漫,一切尽收眼底。
在有关雪的众多别称里,最常见的莫过于雪如花,虞仲文曾言,“琼英与玉蕊,片片落阶墀。”
当纷纷白雪被冠之以琼玉,冬雪便与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君子如玉巧妙融合在一起,意蕴非凡。
但中文的博大精深不只阳春白雪,更能以小见大、雅俗共赏,单说这雪如花,也能登峰造极。
其中最惊艳的代表,莫过于岑参第二次出塞时所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此等雪如花,不是一朵朵一片片,是一树树千万树,是生命的瞬间勃发,是内心的激昂壮阔。
如此盛唐气象,中文仅用雪如梨花就巧妙传达。而中文的美,还能反其道而行之,永无止境。
看惯了雪如花,且品那些花如雪,几多情致,几多韵味。
1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唐·白居易《村夜》
白居易笔下的花如雪,来自清秋村夜的明月净如霜,荞麦花似雪。
公元811年,白居易的母亲不幸坠井而亡。他立即从京兆府户部参军官位上离职,回乡丁忧。
白居易的父亲早在公元794年就已去世,“夫人亲执诗书,昼夜教导,循循善诱”,才使得白氏二兄弟先后进士及第,顺利进入仕途。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报答母亲的能力,可不曾想子欲养而亲不待,人到中年的白居易满怀悲痛。
自古伤离最是清秋,这年秋夜乐天辗转难眠,目光所及是霜草苍苍,耳中所听是虫声切切,让丧母之痛愈发挥之不去。
于是他独自走出家门,偌大的村庄从南到北除了自己空无一人,让本就静谧的村庄更显凄清。
可当他将视线望向远方田野,那漫无边际的荞麦花开在皎皎明月的照耀下,竟如雪晶莹洁白。
本来抑郁难解的白居易,瞬间被这片意想不到的宁静与壮阔所治愈,让丧母之痛得以缓解。
虽然乐天并未直言治愈,但月明荞麦花如雪的乡村夜景,早已不复之前的凄清秋色与秋声。
无人能释怀死别,但总会有些东西能让人暂时从悲痛中抽离出来,就像此刻的月如霜花似雪。
它能缓解白居易的丧母之痛,也能给后人带来心灵平静。哪怕不曾经历生死,也能去除烦忧。
这是自然风景的魅力,也是中文语言的魅力,让人在诗中有画、画中有情里,暂时忘却烦恼。
王禹偁就曾在他乡的“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里怀念故乡,梦回故乡。
2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宋·苏轼《东栏梨花》
如果说乐天的荞麦如雪带来心灵治愈,苏轼的梨花似雪则给予了人生启迪。
公元1077年春,苏轼奔赴徐州担任知州。此前,他已先后任杭州通判三年,密州知州两年。
这一切的源头,正是浩浩荡荡的王安石变法。因为反对变法,苏轼遭到了新党的多番诋毁与排挤,只能无奈远离京都。
从杭州到密州,再到徐州,距离乌台诗案爆发仅剩两年,冥冥之中已为苏轼此生黄州惠州儋州吹响命运序曲。
除了仕途上的失意,苏轼还经历了双亲相继离世、发妻香消玉殒,饱尝了惨痛的生离死别。
故而在徐州的这个春天,苏轼看到满城梨花漫漫和柳絮飘飘,感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惆怅。
可纵使惆怅,苏轼还是巧妙运用色彩对比,将春光将散之前的美好与旖旎如此诗意表达出来。
梨花淡白,柳叶深青。一淡一深,一白一青,满城春光的层次感和画面感就这样呼之欲出。
这种色调,也与苏轼此刻的心境暗自契合。它不是桃红柳绿的妖娆,也不是绿竹红莲的繁盛,给人的情绪热烈而饱满。
此时苏轼独立东栏下,内心充满淡淡的哀伤,为这春光易逝,为这人生苦短,但他并不沉溺。
因为这梨花堆雪,让他醒悟人生本就嘈杂喧嚣,何不学梨花耐得寂寞,守得宁静,看得清明。
自古以来,梨花就象征高洁淡雅。经此点染,这东栏一株雪,更显通透高远,自带苏轼品格。
同样写梨花似雪、春光易逝,王雱“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满含思念深情。
而杨基“水晶帘上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将梨花堆雪与明月如水交织,更显空灵澄澈。
3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五代·李煜《清平乐·别来春半》
李煜笔下的落梅如雪,妙在将愁绪写得一波三折又诗意具象。
寻常人写心绪哀愁烦乱,多半一个心乱如麻就能概括,而千古词帝就是出其不意,先用落梅如雪乱,将愁绪具体化。
接着用一拂一满,把纷乱的愁情赋予动态,斩不断,理还乱,越是克制,越是凌乱。
如此一来,愁绪不只有了可感的形状,还有了鲜活的画面,持续不断地落满身心,拂了还满。
而让李煜如此哀愁烦忧的原因,不单单是这落梅如雪、春光过半,还有动乱背后的别离苦恨。
此时李煜的弟弟李从善正被扣留在汴京,从宋太祖消灭南汉、屯兵汉阳那年,噩梦就已开始。
彼时李煜已成惊弓之鸟,为表忠心派弟弟前去朝贡,并带去去除唐号而改称江南国主的表书。
不曾想此去一别,就是三载羁留。公元794年,思弟心切的李煜请求让弟弟回国,遭到拒绝。
如此骨肉分离,鸿雁无书又归梦难成,李煜自然悲伤不已。弟弟归期不明,南唐也前途未卜。
这生死存亡之时的离恨,远比寻常别离更让人难以消磨,就像绵绵春草无边无际,永无尽头。
由此李煜对弟弟的思念,从眼前落梅如雪乱到远处春草又还生,在时间与空间上不断加深。
同时拂了一身还满到更行更远还生,从表层音律到深层情感,尽显一波三折的哀婉蕴藉之美。
此落梅如雪,恰如吕本中的探梅怀人,“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4
阊阖风高白露秋,芦花如雪动边愁。
故人迢递天南北,明月娟娟独倚楼。
—宋·张同甫《秋日忆友》
李煜在落梅如雪中思念弟弟,而张同甫则在芦花如雪里怀念友人。
芦花盛放的时节,正是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清秋。张炎想起故友,曾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张同甫在一个风高露白的秋夜,望着芦花似雪,也深情地把远方故友思念,充满怅惘与哀愁。
但他没有像李煜具体言说思愁的形状,是芦花似雪乱还是离恨与草长,而是用明月独倚楼的姿态,传达思念有多深。
这种望月怀远,与赵嘏“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相比,景相似情大致。
赵倚楼是在残星雁横与长笛清乐里黯然神伤,张同甫则在芦花如雪和明月娟娟里寂寞惆怅。
二人皆是登高台,独倚楼,楼前是清秋夜景,楼后是寂寞离愁。而芦花如雪,更显触目惊心。
而这正如倪岳所言,寂寞西风明月夜,芦花如雪点汀洲。
5
楼阴缺,栏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黯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南宋·范成大《忆秦娥·楼阴缺》
在众多花如雪的诗词里,有一种情感最缠绵最柔美也最令人销魂,即相思闺情。
在范成大笔下,有一个深闺女子,在月照东厢、露冷风清的春夜,辗转难眠,独看杏花如雪。
这个寂寞女子,不见语言,不见动作,甚至不见神情,就连独自赏花看月的情景,都只是从字里行间揣摩出来的。
而这正是中文或者具体到古典诗词的魅力,仅靠场景就能勾勒出人物外在活动与内心情感。
在这首词里,她不只看风月无边看杏花如雪,更听漏壶滴转,看灯花暗结,独倚罗帏黯淡。
室外月明如水,室内却黯然无光。恰如此时春光无限年华正好,而女子却无人与共黯淡幽怨。
而更令人可恨的,是枕上春梦片时,江南天阔千里,而她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梦碎人醒。
醒后再也难眠,女子独看杏花如雪,白得刺眼,白得发慌。她只能坐愁红颜老,岁岁又年年。
这杏花如雪里的寂寞与思念,或许正如元好问所言,“杏花开过雪成团。惜朱颜。负清欢。”
当然此词作于范成大辞官养病期间,也有人认为是借男女之情寄托故国之思,此乃古代常用笔法。
虽不得考证,但背后的深情,莫不如王安石的北陂杏花: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你看,中文就是如此美丽,不管雪如花还是花如雪,都自有浪漫、真情甚至是高格寄寓其中。
正是,一朝风起花如雪,万古诗心自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