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德米安：彷徨少年时》
黑塞，作家、诗人、画家。1877年生于德国，1942年入籍瑞士，196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我该如何评价赫尔曼· 黑塞？花朵、风暴、还是岩浆？或许，是骑士。静谧蕴含哲理的字眼是他的剑，诗歌的遒劲韵脚比矛刃还要尖锐，浑圆内敛的精髓是盾，平铺淡叙的至理更比华丽辞藻要峥嵘。我是塔楼的幡旗，看着他骑着一匹皮毛亮滑的黑马，白雪落在他肩甲上，朝着浪漫跃进。
从德国符腾堡州那个充斥教义与信仰的故乡开始，赫尔曼·黑塞开始了他讴歌灵魂的迁徙。这段迁徙充满波折，沿途风景各异，但黑塞却从未放弃过他少年时期便立志所渴慕的：当一位诗人。
摆脱桎梏枷锁，拿起自由的剑去解放
少年时期，黑塞一直受神学的熏陶。父亲是传教士，母亲为著名印度学家赫尔曼·贡德特的长女，他自小便就读于教会的男童学校，后来迁居瑞士，也履试于教会学校。这在他后续的作品中多有折射照映，那些隐晦的宗教暗寓，穿插在故事中，比东方丝绸的丝线还要精密。
之后的人生，他一直坚持对于找寻自我、追求自由解放、“成为人”的道路观点抒发，这对于彼时彷徨人间的我是极其震撼的，众多著作中，对我影响最深的是《德米安》与《悉达多》，黑塞摆脱桎梏枷锁，拿起自由的剑去解放的思想主张，于每个秋夏冬春指引每个迷茫的人。
彼时，我初次读《德米安》 ，读少年辛克莱寻找通向自身之路的艰辛历程。期间“德米安”以不同的身份面目出现，将他带出沼泽地，在他每一次孤独寻找、艰难抉择的时候，成为他的引路人。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黑塞，也恰逢我迷茫彷徨的少年时期。我消极至极，厌世又孤单，阅读这本书时，却好像隔着薄如蝉翼的纸页，触碰他的剑鞘。剑鞘上纹着咒典，那是隐没却灌流于故事中的宗教思想。对该隐和亚伯故事的重新阐释、集恶、神与魔于一身的阿布拉克萨斯、辛克莱的画、该隐的印记，独属于辛克莱梦中的金鹞鹰……
在某个情节——辛克莱与皮斯托琉斯在燃烧的火堆旁谈话后的思考；渐熄的火炉、思考悔恨又顿悟的少年，没有多余的缠斗或质询，那些文字没有跃出纸页迸溅出金花，但我却窥过纸浆看到他抽鞘拔剑一瞬的芒光，破开了黑暗与阴翳，灵魂都因为这缕光而温暖。
这缕光驱散了我少年对“道路”的盲，令我清楚地看到了属于我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道路。暗灯冷秋中，我拽着书页，一边哭一边告诉我自己：找到自我。
《德米安》| 在黑塞的笔下显现出独特一面的爱情
“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犯罪——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它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
辛克莱的“结束和新”，这是最后一章的标题，亦是于战争中完成的回归道路，散发着死亡味道的风信子，新事物正在开始，流星降落在战场。黑塞的反战反纳粹思想也轻柔却不洋溢地迸发开来。
在战争中，不一味的呐喊彷徨，而是英勇地找到自我，世界的洪流不再仅仅从人们的身边奔涌而过，而是贯穿人们的心，把这一过程比喻成“和无数人，和整个世界一同体验自己孤独的’命运’ ”，是独属于黑塞英勇骑士的浪漫绝响。
“这个世界越是固执地追求战争、英雄、荣誉和陈旧思想，虚伪任性的声音就越显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然而这一切只停留在表面，就像对战争的直接目的和政治意图的追问也只能停留在表面一样。深处却有事物在形成，那事物像一种新的人性。”
我从《德米安》中得到了太多，在《悉达多》之前它是我的思想归宿之全部。自我；新旧世界；对于爱的再理解；对于孤独的接受与对于热闹的追求。我总是尝试着享受孤独并从中获得折磨千万难熬的痛苦，我并不是一位能够理性地接受痛苦的人，但皮斯托琉斯的话却指引着我走了一段，一段要自己命运的路。
“我本应无欲无求，任由命运支配，那是更伟大、更正确的举动。但我做不到，这是我惟一做不到的事情。或许你能做到。这是世界上惟一真正困难的事，小伙子。我经常梦想自己做到了，现实中却做不到，因为它让我害怕：我没法赤裸裸、孤单单地站在世上，我也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需要一些温暖和食物，有时也希望有同类相伴。”
黑塞对于爱总有独到的见解，在《德米安》中，辛克莱对德米安的爱，是对引路人、对友人、对兄长的爱。
德米安将辛克莱从欺压他的克罗莫手中解救，克罗莫是“恶”的具象化，是辛克莱的阴影世界里的帝王，而德米安则是独立于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之外的导师，打破界限隔阂的解放者，是骑士。辛克莱渴望德米安，他是自由博古的象征，是将他导向艾娃夫人的纽带。
而对艾娃夫人的爱，则是与爱人、与母亲混杂融合的爱，强烈而浓郁。这份爱恋是思想与灵魂的契合，从画像最终的现影开始，更不像唯一，而是“你”与“我”的爱情交响曲，爱着如自己内心深处的你。
正如文中所述，有时候他确信自己痴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自己心中的一个象征，这个象征也不断将他引导内心的更深处。所有对他命运攸关的事都会带上她的影子，她能变换成他的任何一个思想，反之亦然。
这些爱情，在黑塞的笔下显现出独特的一面，而那些贯穿其中的物象，例如星星，总能让我赞叹正是骑士的矛划破天际，倾泻了星河，注入文字中，成就了美丽绝伦的浪漫追逐。梦境、世界与自我总是能被黑塞连接在一起，交融着，把掩埋心灵中清湖的污秽都冲刷掉。
“她是海，我像河一样注入其中。她是星星，我则是一颗向她运动的星辰，我们相遇，互相吸引，然后走到了一起，紧紧围绕着对方做幸福永恒的旋转。”
“他爱过，并在其中找到了自我。然而大多数人的爱都是为了迷失自我。”
《悉达多》| 直观地感受思想的流动，独属于黑塞的浪漫
找寻自我的道路上，《悉达多》是黑塞付诸继承的成果，亦是我的第二引路人，我在自负傲意横生时阅读《悉达多》，倨傲的我更加明白了坚守道路后要懂得的真义，与之前的指点迷茫不同，《悉达多》更像是成为自我后的救赎参破，而陪伴这本书更是一种与养育《德米安》的伊甸园独立开来的——“EINE INDISCHEDICHTUNG 一首印度的诗”。
“悉达多”是佛教称谓，意思是“目的达到的人。”悉达多的求道之旅在黑塞的笔下与哲理相伴，黑塞的外祖父是著名印度学家赫尔曼·贡德特，他对印度神话、宗教文学有着深刻的见解，并将这些精华融入到书中去，给观众带来了极好的灵魂冲洗体验。
悉达多的旅途遇到了众多的人与事，忠实的友人乔文达，高贵富裕的名妓伽摩拉，船夫瓦酥迪瓦，还有叛逆年幼的儿子……
我在其中能看到很多《德米安》的影子，这些影子却又不带任何辛克莱的路途色彩，而是一种真理的共适性，于悉达多的求道路上，多有体现。在《悉达多》中，能更多地看到这些哲理的阐述与拖出，直观地感受到思想的流动，还有独属于黑塞的浪漫。
黑塞对爱独特的见解，在《悉达多》中，有着殊途同归的共性。
悉达多的爱，更加隐晦，对迦摩拉，不似于德米安对爱娃夫人始终强烈而溢于言表的爱，是冰冷而不清晰明了的，而理解这份爱，对彼时燥郁、认为爱情就应该轰轰烈烈的我来说，是更加深刻特殊的。
这种爱带着悲情色彩，或者根本就没有“爱情”，而是更深刻的永恒与刹那的关系，晦涩又残酷。迦摩拉是他的导师，教会他欢爱与游戏业，传授他《爱经》，但是这份游戏业终究要终结，他已然领悟，毫无价值、耽于声色奢靡的生活是了无意义的。他珍惜迦摩拉，但他不需要她，她也不需要他了——餍足凡欲的嗜好，这游戏叫做轮回，一次、二次、十次，难道要不停地游戏下去吗？
“他不禁突然记起年轻时迦摩罗曾对他说过：’你不会爱’。那时，他把自己比作孤星，把孩童般的世人比作落叶。尽管他在她的话中听到责备。的确，他从未忘形地热恋一个人，从未全然忘我地去为了爱做蠢事。他从未爱过。”
脱离声色犬马的悉达多，疲倦而厌世，想要寻求了断，却于河畔旁听到了婆罗门祷词中起始与收束的古老之音，猛然苏醒，继续踏上求道的旅程。这段旅程促成了他的转变，新生的悉达多遇到了船夫瓦酥迪瓦，这是一位他的导师，一位倾听者。听人倾诉也是一种美德，能像这样一位倾听者倾诉是何等的幸运呢。
在这样的倾诉与被倾诉中，但黑塞的爱却未结束。
悉达多第一次感受到真正、切实的爱，是对他的儿子。在迦摩拉逝去后，深刻地体会到了“安宁”。这种爱是难以割舍的亲情，盲目充满人性的激情，悉达多疼惜他，这份爱让他做尽蠢事，低三下四，但在这份爱中，他又明白了新的哲理，于是他坐下、禅定。
“他不能帮助儿子，也不该牵绊他。他深爱着逃走的孩子，他的爱像一道伤口。他感到伤口的存在不该只为在心中溃烂，他应该风化、发光。”
他倾听河水，瓦酥迪瓦再次指引了他的道路。他们倾听河水温柔的合唱，这份修行是倾听，这些声音是一体的。黑塞对于印度学的深刻理解，更加让这种禅修富有哲理的光芒，伟大的交响，汇成“唵”——圆满。无数次让读者灵魂受洗的声音，是骑士的赞歌，是僧侣的参悟。
“他的伤口已绽放，痛苦已风化，他的自我融入统一之中。”
《悉达多》带给当时轻浮不羁的我太多宁静，这种宁静在悉达多与乔文达最后的论道达到了顶峰。乔文达一直是悉达多忠实的友人与信徒，但最后却出现了意见的分歧，不同的道路，思想的碰撞，促使我陷入爱的新一轮再理解，不再是相互吸引的欢爱，而是最为纯粹的爱。
“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你一定笑话我这种说法，乔文达，对于我来说，爱乃头等要务。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蔑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蔑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
在创作《德米安》与《悉达多》的途中，黑塞一度陷入创作坎坷，拮据的生活，破碎的家庭，精神分裂住院不得不与其分居的妻子，孩子托由亲戚照顾，自己也一度遭受精神创伤，但在这个背景下，黑塞也陷入了对战争和残酷社会的思考。在出版《德米安》后的第三年，出版了《悉达多》。
我对黑塞常用的意识流表现手法与每个比喻感到亲切——是不混沌也不过分明晰的。朦胧与清澈的界限模糊，对每位阅读者来说，都是一种春雨洗礼，不至于一眼望透隐藏在段落后的思想，却又可以借此产生自己独到的理解，望向自己的独特的道路，不落俗套。
我从傲慢与浮躁中审视我自己，从骑士光洁如镜的盾上看到我自己的倒影，我懂得了一些，浅显的，但足够我受用的东西。这些东西不再让我认为我是远超旁人的天才和孤独者，而让我更加地、平静地去热爱世界。
无论现实如何，这位自由骑士在文学世界里，保护每一位读者选择道路的天职、保护每一位读者对于爱的浪漫，悲观色彩其下对自由的讴歌赞美，跌落残酷的惊俗，彷惶时的呐喊，和波折坎坷后达到自我的宁静，让他们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
无论是星或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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