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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后,我想起那个铺盖卷,用蓝条粗布单子包着一条被子的包裹,被子里裹着几本书,一只碗。这个铺盖卷松松垮垮,驮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背上,少年背着它走了十二公里的路,一路上,他想了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我忘了。

我想起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对自己说,一个人一辈子要走很长的路,每走一段路,都会遗忘一件什么东西,作为那一段路的标志。遗忘不等于再也不存在了。那个铺盖卷,被我遗忘了许多年后,又突然被我允许它闯进了我的记忆里。记忆,是最不计较的功能,在它那个有限的篮子里,有着很多被我们视为无用的东西。记忆不这样计较,我为什么会把这个铺盖卷寻找出来,大概是因为,它从一个微不足道的角度给了我一个启示,人生的意义,常常是由一些很不干起眼的东西组合起来的。

毕业典礼一结束,我们就各分东西,这种各分东西的感觉,很明显,我们都回到了宿舍,大家都不说话,各自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所谓的整理,就是用一个单子,把所有要带走的东西全都裹进去,每个人借助整理,压抑着分别的心情,谁都不打破这样的沉默。沉默是各种各样的,两年的时间,一起学习生活的相互,用这样的短暂沉默,告以结束,应该算是最好的方式,我们不再是叽叽喳喳的年龄。

和自己说再见

这样的沉默,经过那条十二公里的土路,开始固化在我的身心里,从叽叽喳喳到沉默,就这么简单,几乎在一个瞬间,就完成了。

这条路,我走过多少回,从第一次背着差不多同样的铺盖卷从家里走向学校,每周一个来回,我走了两年,其间,有一个人走的,也有两三个同行的,但都没有这最后一次的感觉。一个人走一条路,知道走完了这一条路,还要再走,而再走的是另一条路,为走那另一条路,我的所有准备,就是沉默。除了沉默,我还有一个包裹,它就是我驮在背上的那个铺盖卷,我会把它放下,这是我人生一段路的最后行程,这一段路的一个标志,就是那个蓝条粗布包裹,包裹里有几本书和一只碗,它们夹在那条被子里。

这个包裹,不只是我两年高中生活的标志。我一生中的学生时代,在我背着这个铺盖卷走完这条十二公里的路,就完全结束了。在我的沉默里,可能包含着这样一个内容,但我没有意识到它。因此,我感觉我是多么地简单,高中上完了,那就背着那个高中生活的包裹回家。如果说,我的学生时代就这么短暂,这样的短暂里,除了简单的意思,还能用什么词语来描述。

我的小学是在村子里上的,我不记得有什么标志性的细节,虽然,郭老师那颗金牙多少年后,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但牙是郭老师的。郭老师的金牙与他的慈眉善目很是搭配,与我后来初中两年碰上的那个小个子教导主任形成的反差,构成了我学生时代是非分明的人生观。我们,不是我,对那个教导主任的眯眯眼具有的反感,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因为,只要他把眼睛眯起来,他的嘴角就露出一种笑,我们叫它惨笑。也许是这个小个子教导主任的那双眯眯眼,我对初中两年中的所有,都没有特别的记忆,没有标志物的人生,是很没有意思的,眯眯眼,即使不挂觜角的惨笑,也不能成为标志物,尽管它在教导主任的那张脸上,很有特色。

所以,那个蓝条粗布包裹,应该是我学生时代结束的一个标志。

我背着那个铺盖卷回到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下午我挑着一对箩筐到牛圈里报了到,我成了一个一天记十个工分的全劳力。

2024-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