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梦之府,假托之府。乍看之下,似乎用“贾雨村言”敷演出的一段关于“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的贾家故事,全是“空虚幻设”(脂批)的假话。但是,别忘了文本中还有“甄士隐”。
甄士隐家短暂的一段小荣枯结束之后,文本马上进入通部书的重头戏贾府之文,但改名为香菱的甄士隐家之独女甄英莲也出现在梦幻之贾府中,并几乎贯穿始终,而且,文本还时不时提到脂砚斋所谓“正是大关键、大节目”的江南甄家,脂批也指出:“所谓`真不去,假焉来’也”、“写假则知真”,因此,《红楼梦》其实是用“贾雨村言”敷演出的“甄士隐”之文本。
既曰“甄士隐”,那当然就是“真”和不能轻易看见的“无”;而“贾雨村言”就是作者呈现给我们的“假语”,也是肉眼可见的通常意义上的“有”。
文本只呈现了“贾雨村言”,此即文本的“有处”,而隐藏的“甄士隐”之“无”,并非真正的虚无,而是与文本的“真”密切相关,其实就是“真”。因此,文本亦名《风月宝鉴》,亦如神奇的风月宝鉴,具有“假”的正面和“真”的背面。
以梦幻形式呈现的红楼文本,其实就是一个“真”与“假”、“有”与“无”并存的矛盾统一体。我们肉眼可见的“贾雨村言”就是“假”与所谓的“有”,我们肉眼不可见的“甄士隐”就是“真”和所谓的“无”,它们在神奇的红楼文本中,竟出人意料地融合成难分难解的一个整体——所谓“有”之“假”正是“无”之“真”存在的凭托。
而且,文本中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副太虚幻境大石牌坊上的对联在幻境中出现两次,也是一甄一贾,一次是开篇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另一次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在“笔笔不空”(脂批)的文本中,极不寻常。这其中大有深意,同样也是暗示写“贾”意在写“甄”、“贾”与“甄”是相互联通的­——贾府之文洋洋洒洒的“有”,是为了详尽演绎“甄士隐”简洁之至的“无”;“贾”正是通往“甄”的必由之路,“贾”之“有”正是“甄”之“无”的依托,因此,无“假”不成“真”,无“有”不见“无”。
但是,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文本中,“真”与“假”、“无”与“有”就像矛盾双方,泾渭分明,不可混为一谈,正所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有不可能是无,无中也不能凭空生有,虽然文本中的“真”与“假”、“有”与“无”融为一体,但“真”与“假”、“有”与“无”之间有着清晰之至的界限——风月宝鉴。
第十二回,文本中第一次出现风月宝鉴,“两面皆可照人”,脂批指出:“此书表里皆有喻也”;跛道叮嘱贾瑞:“千万不可照正面”,脂砚斋对此批道:“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谁人识得此句?”;贾瑞因正照而死,代儒夫妇欲烧风月宝鉴,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脂批又提醒:“观者记之!”
如果像贾瑞一样,目光和思维只停留在风月宝鉴的正面,完全将作者的化身之一——跛道的提醒抛诸脑后,而不能穿越一个镜面的厚度,就会“以假为真”,只见到风月宝鉴正面明艳动人、令人欲罢不能的“王熙凤”,即“有”之“假”,而风月宝鉴背面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骷髅骨”,即“真”的“无”,就会成为真正看不见的假、看不见的无。
这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之一种,当然,这对于作者本意来说,是以假隐真,是别具一格的“真”、“假”相对论。若不能据此解读,则文本中的“虎兕相逢大梦归”(元春判词)、“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第八回金玉初聚时)和“双悬日月照乾坤”(史湘云之酒令)等等,便成为莫名其妙的赘语,而对联的下联“无为有处有还无”在文本中同样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此,分清文本中的“真”“假”“有”“无”,对理解饱含作者“一把辛酸泪”的“其中味”至关重要。
“此书表里皆有喻也”,只要探究隐藏在“有”之“贾雨村言”里的万千隐寓,我们就可以越过“风月宝鉴”的阻隔,看到“无”之“甄士隐”。因此,风月宝鉴既间隔了“真”与“假”、“有”与“无”,又连通了“假”与“真”、“有”与“无”。知道了何为真,文本没有呈现的风月宝鉴背面所谓的“无”,就会变成一览无遗的“有处”,而风月宝鉴正面的“有”,就成了可视之若无的假背景,这就是文本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真正的深意。
因此,仅仅简单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理解为——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也就成为没有的了,是对文学大师“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心血之作之深邃性的“藐视”,在学术上也是草率的。当然,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理解为——假就是真,真就是假;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有,同样也与作者的“其中味”背道而驰。
但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梦幻文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即使抛开深邃复杂的“真假有无”,不去追究文本中的隐寓,“大旨谈情”的风月宝鉴正面,也有对盛衰兴亡的深沉喟叹、对人心世情入木三分的刻画,写出了人生无可回避的苦涩和炎凉冷暖,让读者品尝常人无法言说的真实的人生体验和人生况味;还有对人性心理细致入微的刻画,写出了人物心灵的颤动、令人参悟不透的心理和矛盾的感情世界;更有对人生透彻的领悟,写出了人生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挣扎,写出了耽溺痛苦的人生真相和希求解脱的共同向往以及智慧应对之道,洋洋洒洒、涉足广泛的内容让文本臻于化境,成为“情”之至文。
但是,看不见的“甄士隐”之风月宝鉴背面的存在,让文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难分,“有”“无”互通,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因而更显得荒唐至极、奇幻至极,也难解之极,因此,作者在第一首标题诗中就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脂砚斋也在最后的批语中指出:“能解方有辛酸泪,哭成此书。”
虽然要完全“解”作者的“其中味”几乎不可能,但透过“贾雨村言”的风月宝鉴正面之所谓“有”,“看见”风月宝鉴背面“甄士隐”之所谓“无”,我们还是可能无限接近于作者的“其中味”,而唯一的途径就是,从文本的整体出发,了解作者的手法,通过脂批的暗示,“追究其(所谓’有’之’贾雨村言’)隐寓”(第五回脂批)。
因此,《红楼梦》绝对不是一部容易解读的、所谓“大旨谈情”的巨著,就拿“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副对联来说,并不是可以以“贾就是甄,甄就是贾”一言以蔽之,其中除了蕴含着文本的复杂性之外,还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意涵——世间万物,既对立又统一,矛盾双方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矛盾双方相互对立,但又相互依存,一方的存在以另一方的存在为前提,在一定条件下又可相互转化,正如《道德经》中所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与祸互为因果,互相转化。
梦幻文本中的“真”与“假”、“有”与“无”同样不例外。下一篇拙文将对此进行进一步探讨!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