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大雪之后,我骑车去郊外看风景。
这时候的田园,展现出其他季节里绝对没有的纯净。道路、栅栏、田埂、配电箱,一切都在无差别的均匀厚度的白雪覆盖之下成了一笼统的存在。只有去年秋天没有收获的白菜,现在都成了白雪覆盖之后依然能露出来的点与线,横平竖直的点与线。曾经饱满的绿色变成了衰竭的棕褐,顽强地保持着直立的姿态好像是为了等着春天重生。
重生的机会是没有了,只能在这样大雪之后的日子里以自己明确的列阵队形来最后一次吸引眼球。吸引得竟然是如此充分,这种在广袤的自然中以虽然明确但一点也不违和的方式出现的人为痕迹,就像是自然本身一样和周围的一切融合无间。白菜衰朽的行列以自己适度的干预,让自然秩序中出现了人类一向喜欢的规律,好像自然本身从而也迎合了你现在的观赏一般。
田里的电线杆拉扯着黑色的电线,为雪景画了个框。还带着浑身干瘪枯黄的藤蔓的豆角架,如刻意留下的艺术品般耐看。乔木灌木未被剪枝、未被刷白树脚的原始之状,让根根树枝树干的黑色线条清晰如画。真的就像是画在天空中、画在雪野的背景上一般。没有色彩、没有生命、没有叶子、没有发芽甚至连内部的浆液在悄悄输送而来的颜色变化也没有,完全像是枯枝一样的枝枝条条,每一根都有只属于自己的姿态,伸展的方向和自身的曲直都各个不同,是自然与人类的横平竖直对比的杰作。对比之下,人类的本事就在横平竖直上,不能和大自然比这样于完全的纷乱中自有其内在秩序的绘画功底。
恰到好处的是,在这一切之上,在大雪将田垄的起伏严丝合缝地勾画出来的广袤之上,在远处的树梢密集排列成指向天空的青灰色的虚线之上,天空中正有一缕云昂着头漂浮。云在蓝色的天空中显现的是白色,好像是为了和大地上的雪有所区别,白云中分明掺杂了相当的青色,使白色不那么如雪,更与天空的底色相近,有了一点稀薄的轻巧意味。
这样稀薄的云头遇到了风,遇到了此时此刻在地面上完全没有感觉的风,做出了这样一个飞扬的姿态,将浪漫不居的气氛渲染到了有点呆板单调的大地上。灿烂和活力、明媚和活泼、最不切实际的想象和最顺心贴意的理想都在这一朵云的照耀下从大雪封住的地面上自由地升腾到了空中,带着人去往你愿意前往的任何情境。
一种没有下雪的时候很难有的异域感,在这样熟悉的田园中弥漫,其令人神往的无尽之意,让寒凉凛冽之类的气温情况完全不是问题;使人忘记了雪后行路的艰难,完全不在乎车轮打滑、脚步蹒跚之类的不便,不顾一切地投身到了这样恍惚一下子就到了梦幻之中去的诗情画意里去。
在自己一向生活的地方,在几乎是平庸乏味的地方发现印象中只属于异域的美、别样生活的美,这样的经历,非大雪之后的天气一般来说是很难实现的。这是一种不必旅途颠簸就可以置身广袤的西部大地一样的享受,如果你不抓住雪后的一天半天时间,就会错过。
与我有同样想法的人看起来不多,可也不是绝对没有。比如突然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慢慢停靠在路边。不再争分夺秒地拉活儿的司机下来不是解手,而是和我一样,背着手站在田地边上久久凝望。
在我们小时候以为有无限可能性,后来发现都不由自主地被限定了的人生轨迹中,这样自由而优美的画境,都是求之不得的一点点喘息机会。我们相距很远,各自面对雪后的大地,好像其他一切生活的林林总总都不过是为了此时此刻面对雪野的凝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