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刚九岁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那年,她还不满四十岁。

我敢说,是因为贫穷更因为脱贫的狂想,使父母一度生下我们姐弟六人,只是多子多福的古训未能凑效,相反,众多的人丁负担使得家境每况愈下,母亲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含泪九泉的。

母亲是异乡人。宽脸型,大眼睛,那时虽年轻,但牙齿好象早就脱落了几颗,因此嘴是扁扁的;头发多得在脑后铺下厚厚的一层,只是因为当时繁重的家务,过早地染上了一层白发,因此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未老先衰的。

母亲左右臂上有很多“疤”,其实那是用来防疫种的牛痘。小时候不懂事,只要母亲得闲时,我总喜欢抱着她的手臂数来数去,象数天上的星星,就是数不清。

许是客居异乡,怕孤立无援的缘故,母亲的性格总是温良恭训的。那时家境虽然贫寒,但母亲与邻里乡亲的关系总是处得相当融洽,加上母亲大方好客的性格,在我的记忆中,我家门庭倒是相当热闹的。所谓“贫居深山有贵客”,我想大概不过就是这个原因吧。

七二年,母亲不幸染病,四方求医,终未能治好。临终前,老人家用她那干瘦和疲惫的手向父亲指了指我和当时尚只四岁的妹妹,翕动着嘴唇,示意父亲照顾好孩子,但终未能说出口。至于她心里还有些什么牵挂的话,家人一概不知,都随她那最后的长长的一声叹息,永远地带进了她那不为人知的冥冥世界。

奇怪的是,母亲的大限,她居然在她归西的前十多天就向家人交待得一清二楚,连日期和时辰都一点不差。

母 爱

母亲的死,对于我的家庭,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尽管当时年小,母亲在我心里并没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然而长大后,许是因为父亲再没续弦的缘故,如今想起,隐隐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母亲死后十周年,正值农村经济改革,很多闲散劳动力纷纷外出打工。当时我正是二十郎当的大小伙子,又是高中毕业,为找一条出路,我当兵了。

临离家的头一天,我由父亲陪同来到母亲的坟前,算是告别。本来上十年没了母亲的生活已经慢慢习惯甚至淡忘了,而现在一旦真要离开这块土地,离开哪怕是已经故逝了十年的母亲,我仿佛自己又变成了那个还躺在母亲怀里耍娇,象数天上的星星一样抱着母亲的手臂数“疤”的孩子,于是呜呜的哭了。有关母亲的许多琐碎而模糊的记忆又爬上心头:那无怨无悔的勤劳与朴实,慈祥和善的表情和未老先衰的病态啊,这就是我的母亲么?是啊,那个年代,这正是我们贫穷落后的整个中华民族的母亲们的写照,一边是受强烈的求生欲望刺激的精神巨人,一边是家庭经济不断萎缩带来的精神侏儒。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年,现在,我也是已经娶妻且有了一个女儿的爸爸了。尽管如今的生活并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么艰难,然而,在我心中,隐隐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一次,雨霁初晴,携妻女在郊野散步,清新的泥土气息沁人肺腑。许是自然界某些东西突然打开女儿幼稚的童心:“爸爸,爸爸,为什么天老爷又下雨又出太阳啊?”一连喊了两声爸爸,女儿的好奇心是急不可耐的,可我也知道这种自然现象的变更是一时难得向孩子解释清楚的,只回答:“等你长大了,读书了,就会知道的。”

女儿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转面向妻,不小心摔得一身泥,我不免有些懊丧,游兴顿消。一边牵着她的小手向回走,还一边训斥她走路不小心。女儿自然是委屈地哭了。

妻子女儿脱却脏裤,就沟边洗尽小手,又拿眼睛示意我少说两句,然后就向小女解释开她刚才的问题。尽管她的解释有些牵强,但我看见,女儿的脸上仍露出了幸福而满意的笑容。那个笑,就象天上那轮温暖而灿烂的太阳。

看着妻子和女儿情暖融融的样子,我很窘。可就在这一刻,我好象突然发现了什么。是啊,自小丧母,我失去多年且一直苦苦寻觅的不正是这伟大而博深的母爱么!

我的嗓子有些发涩,眼睛发潮,于是转脸向妻女轻轻地说:“走吧,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