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琨这个人,在历史上名气很大,他因为和好友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而双双入选了励志典范。
但是,刘琨本身是相当复杂和矛盾的。比如他后来成为了并州的第一钉子户,在太原坚守了12年之久,一度成为了北境全面沦陷于胡人之手的汉人灯塔。但同时他又是挑起“五胡乱华”中的鲜卑乱华的主要推手。所以,这个人需要大家慎重而又理性地去看待。
刘琨(270年~318年),字越石,中山郡魏昌县(今河北省无极县)人。
从这姓氏、祖籍,大家大抵就可以猜出其家世了。没错,人家是出身于中山刘氏,祖上便是刘备同志一直拿来当政治招牌的中山靖王刘胜。刘琨他们家是正根,刘备那一脉属于旁系了。
同样是中山靖王的后代,刘备那一脉到了汉末就要去卖草鞋维持生计了,但刘琨这一脉因为根正苗红,始终活跃在高门大族的梯队中,他爹刘蕃官至光禄大夫。
在那个时代,也只有刘琨这样的官二代、富二代才有资格去谈理想和情怀,或者是用超过规格的包装纸去包装自己。像邓艾那样的穷小子,只能跟着母亲和族人被到处移民,然后好好放牛。或者像刘备那样的落魄士族,只能摆地摊养家糊口,再静待时机。亦或如关羽那样,只能是流落江湖,寻遇良主……
总之,大家要记住,任何时代和社会,理想和情怀都是有门槛和代价的,毫无保障的豪言壮语一般都是招人耻笑的吹牛逼。
刘琨年轻时便以俊朗、雄豪著称 ,与兄长刘舆名重一时,有“洛中奕奕,庆孙(刘舆字)、越石”之誉。他的朋友圈自然也是以西晋的高干子弟、士族才俊为主。
他年轻时,有一个好朋友名叫祖逖,也是出身于范阳大族。两人经常枕戈待旦,闻鸡起舞。后来因为两人皆取得了极大的成就,所以这一段故事便传为了佳话,成为了后世人的励志典范。
其实大家需要更仔细地去关注刘琨的家族背景。他母亲出身于太原郭氏,跟贾南风的母亲郭槐是堂姐妹;他的妻子出身于清河崔氏,温峤和卢谌的姨母;他的姐夫是赵王司马伦之子司马荂……总之,他们的那个小圈子复杂而又紧密得很。
也正是因为这种厚实的家庭背景,刘琨少年时混京圈,便是跟着贾南风的外甥贾谧混,与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等号称“金谷二十四友”。
后来,贾南风倒台了,贾谧等贾后党被彻底清算,但是刘琨安然无恙,因为他姐夫司马荂是司马伦的儿子。人家后来还带兵上前线去对抗过司马冏、司马颖。
司马伦被推翻后,刘琨再次因为家世好而政审过关,继续留在中央上班。
及齐王冏辅政,以其父兄皆有当世之望,故特宥之,拜兄舆为中书郎,琨为尚书左丞,转司徒左长史
司马冏没有折腾多久,就被长沙王司马乂给反杀了。接连投资失败的刘琨才主动走出京城,去投奔了镇守许昌的司马虓。
冏败,范阳王虓镇许昌,引为司马
刘琨为什么要舍弃中央的司马乂而去投奔许昌的司马虓呢?因为司马虓的大爷高密王司马泰(也就是司马越之父)当年是提拔刘琨入仕的老领导,两家有着深厚的渊源关系。人家是看中了以司马越为核心的政治集团。
太尉高密王泰辟为掾,频迁著作郎、太学博士、尚书郎
但是刘琨多少有点命犯白虎的属性,抱了这么多的大腿,无一例外地折了,包括他这次选择的司马虓,最后被不满被撸掉豫州刺史编制的刘乔打得连根据地许昌都丢了,刘琨的父母都因此搭进去成为了刘乔的俘虏。
刘琨与哥哥刘舆在司马虓兵败之后,陪着老板司马虓逃往了河北,因为河北局势在司马颖败逃之后,已经成为一滩浑水,比较方便摸鱼。
刘琨陪着司马虓到了邺城后劝说了冀州刺史温羡让位于司马虓。为啥刘琨那么大面子呢?因为刘家和温家有联姻。
平北大将军刘琨妻,峤之从母也。温峤为温羡弟情之子
同志们,这就是世家大族内部游戏的真实玩法,刘琨克死了这么多老板,依然他不耽误、不影响他在一次次大清洗之后傲然挺立,明明被打成了流浪汉,也不妨碍人家一开口就能“融资”到一块根据地。用今天的话说,别看刘琨弄垮了好几个公司,但是只要他一出马,依然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公司交给他。这就是不同层级的游戏玩家之间的差别!
刘琨在为司马虓要来安身之地后,又亲自跑到幽州去融资雇佣兵,他请求掌握天下兵王的幽州大佬王浚赞助他一些北境兵王去帮他南下复仇,王浚同意了。
领冀州,遣琨诣幽州乞师于王浚;浚以突骑资之
带上了北境兵王的刘琨便开始正式起飞了。
他先是在黄河大桥上仅仅依靠三百人的突骑先锋就弄死了守将王阐。
王浚遣督护刘根,将三百骑至河上。阐出战,为根所杀
然后渡过黄河之后,又对被司马越遣回河北的司马颖一顿大砍大杀。
颖顿军张方故垒,范阳王虓遣鲜卑骑与平昌、博陵众袭河桥,楼褒西走,追骑至新安,道路死者不可胜数
挺进到荥阳,又把一直依赖于司马颖的猛将石超给砍了。
琨遂与引兵济河,斩石超于荥陽
杀了石超之后,刘琨带着五千北境突骑又击败了抓他爸妈的刘乔。
未几,琨率突骑五千济河攻乔,乔劫琨父蕃,以槛车载之,据考城以距虓,众不敌而溃
随后,又拐个弯把想要趁机添乱的司马楙(原徐州老大)给收拾了。
刘乔自考城引退。遣琨及督护田徽东击东平王于廪丘,走还国
最后趁热打铁地杀了在谯县杀了负责阻击司马越的刘乔之子刘祐。从而帮助司马越打通了进驻阳武(河南原阳县)之路。
范阳王虓遣督护田徽以突骑八百迎越,遇祐于谯,祐众溃,越进屯阳武
凭借五千北境突骑就横扫了大河南,这大抵就是刘琨的封神之路中的代表作了。但这从本质上来讲,并不代表刘琨的军事才华有多么突出,而是中原内战之后使中原的军队体系失去了对抗北方骑兵的基本依仗。
但是,大家要知道,在刘琨大杀四方的时候,公元306年十月,镇邺城控制河北的司马虓暴病去世了。
司马虓去世,就意味着司马越集团的河北局势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谁去填补这个突如其来的权力真空是司马越不得不认真考虑的问题。
司马越也是半路起家,能依靠的核心势力也就那么多,所以思前虑后,最后把原先坐镇并州的兄弟司马腾安排去接管冀州。
永嘉初,迁车骑将军,都督邺城守诸军事,镇邺
可是,司马腾离开并州,并州又空出来一个核心岗位需要人去及时补位。这个时候,刘琨的哥哥刘舆对司马越说,并州已经极度危急,我弟弟刘琨文武双全,要不让他去临危受命?
舆乃说越,遣琨镇并州,为越北面之重
病急乱投医的司马越想了想,考虑到刘琨本身能力过硬以及他和太原温氏、太原郭氏等并州豪族有着姻亲关系等因素,便给了刘琨一张没有任何承诺和保障的任命书,让刘琨去并州主持工作了。
要自己组班子的刘琨,沿途招募了一千多激情小伙,共赴太原。
琨募得千余人,转斗至晋阳
而此时的太原乃至整个并州,在匈奴五部的呐喊之下,基本上已经变成了“道险山峻,胡寇塞路,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的状态。刘琨在他自己给朝廷的报表中也是如实记载: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
不是山西的同胞们不给力呀,而是西晋朝廷那帮王八蛋早已放弃了山西,司马腾离开山西的时候,把山西仅有的正规军和可依赖的核心资源都带走了,山西当时就成了三不管地带。
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九州之阴,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私往反,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
刘琨历经千辛万苦到达太原之后,他放眼望去,太原的状况是这样的:府寺焚毁,僵尸蔽地,其有存者,饥羸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
尽管朝廷交给你的是一个随时都会崩盘的烂摊子,但那又如何呢?咬咬牙,该扛的还是要使劲扛!刘琨来到太原后,开始剪除道路杂草荆棘、将遍地的尸骸收殓、重新修造官府、建立市场和监狱、直接和盗匪在城门下开干、与幸存的百姓亦兵亦农……
刘琨就是这样作为钉子户扎进太原的!他一方面高举西晋的大旗,一方面积极维护之前司马腾留下的和拓跋鲜卑的良好关系,并开始派人去离间争取并州的杂胡兵源。这已经是他所能够做的极限了。但也恰恰是刘琨这一妥协,为鲜卑渗透中原开了一个口子。
对于鲜卑或者杂胡群体来说,他们本身就是边缘群体,无所谓真正的核心,西晋朝廷得势那就跟着西晋走呗,若是匈奴风生水起那跟着匈奴摇旗呐喊也不是不可以。所以,刘琨以西晋正式单位的旗号去跟刘渊抢市场,其实优势还是比较明显的。刘渊为了避开经常挖墙脚的刘琨,一度从离石(离石县)南下迁到了蒲子(隰县)。
刘元海时在离石,相去三百许里。琨密遣离间其部杂虏,降者万余落。元海甚惧,遂城蒲子而居之
也正是因为刘琨在资本市场占据了十分明显的优势,所以刘渊不得不把刘琨视为极为棘手的政治障碍。刘琨的存在,既影响了匈奴政权北上对接塞北,更阻断了匈奴政权东下太行进入河北的线路。
如果,我们仅仅是说如果,刘琨要是能把“永不磨灭的番号”演绎到底,他其实是可以成为像汉末公孙瓒那样的人物的。但是,刘琨得了一种被史书掩盖的毛病,那就是魏晋以来的“素奢豪,嗜声色,虽暂自矫励,而辄复纵逸”之风。翻译成我们今天的话就是得势就得瑟。
四年后,洛阳被攻陷,大量的士族和有组织的力量开始南北两头迁徙,此时的刘琨作为北方灯塔得到了大量力量的投奔,但刘琨却根本没本事整合这股子力量,每天投奔而来几千人,又有几千人同时离开太原。为啥呢?人家一看你那股子贪图享乐的劲,就知道你不是这个乱世的救世主。
琨父蕃自洛赴之。人士奔迸者多归于琨,琨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然素奢豪,嗜声色,虽暂自矫励,而辄复纵逸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在条件如此之艰苦的情况下,还特别讲究个人生活排场的人,通常是成不了大事的。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失去了南方汉人的输血渠道之后,孤悬异地的刘琨又该何去何从呢?太原的南面是刘渊刚刚建立的匈奴汉国,北面是正在崛起的鲜卑代国,东面是和段部鲜卑结盟的幽州刺史王浚,他只能长袖善舞地拆东墙补西墙。
刘琨与拓跋鲜卑(北面)首领拓跋猗卢结为了兄弟(鲜卑拓跋部驰骋中原就是靠此契机),借着结拜兄弟的“雇佣军”与刘渊手下的最强奴隶石勒等大将打了个有来有回。
但一个人在四面环敌的处境之中呆久了,是很容易轻信而又敏感的。刘琨最终选择器重一个名叫徐润的河南人,因为他是家乡人,且与刘琨有相同的音律爱好。可这个人在本质上是一个佞臣,无能且跋扈,所以迅速地凭实力引起了刘琨那个小集团的内部不满。奋威将军令狐盛进言要刘琨除去徐润,却反被徐润诬杀,从而造成其子令狐泥等人的反叛。这就是刘琨内部瓦解的引线。
公元313年,已经被揍得不成人样的西晋朝廷迎来了它的最后一任皇帝,傀儡皇帝晋愍帝司马邺。司马邺根本就没啥自主权。
刘聪基于刘琨这个钉子户比较难以解决,所以便采取了拉拢或者叫招安的方式,封刘琨大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加散骑常侍、假节。刘琨默认了。
公元315年,刘琨又被晋愍帝政府加封为司空、都督并冀幽诸军事。但刘琨只要实职不要虚名,所以辞去司空只接受了都督之职。
好景不长,刘琨的拜把子兄弟拓跋猗卢被其儿子拓跋六修杀死了,然后支持刘琨的鲜卑势力代表拓跋普根也在平叛的过程中病逝了,相当于刘琨在北方的战略合作伙伴出现了颠覆性的变故。最后,是他那作为人质的儿子刘遵同箕澹等率3万余人回归,宣告刘琨与代国鲜卑的“和平分手”。
一见刘琨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汉赵大将石勒自然也不会愿意错过如此良机,于公元316年出兵进攻了并州。
今非昔比的刘琨没有及时转变思想,还认为自己占据了绝对的实力优势,全军尽出却中了埋伏,最后兵败而成了丧家之犬。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流离失所的刘琨只身投奔幽州刺史、辽西鲜卑左贤王、假抚军大将军段匹磾,并与其结为兄弟。其实已经有了一定的汉奸味道,也有一定的没有崛起之前的中山靖王之后刘备的味道,真是有点讽刺。
同年,刘曜攻破长安,晋愍帝被俘,西晋灭亡。
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让刘琨看到了翻身的曙光,他令长史温峤向偏安江东的司马睿劝进。顺水推舟的劝进之功永远是较好的政治加分项嘛!果不其然,司马睿称帝后,加封刘琨为侍中、太尉,其余官衔不变,还赐他名刀一把,有点尚方宝剑的味道。
可是刘琨忘记了他自己当时还在寄人篱下,他被司马睿封赐得越厚重,就越有一种喧宾夺主的感觉。
公元317年,段匹磾以刘琨为大都督,率军讨伐石勒。结果段匹磾堂弟段末杯接受石勒贿赂,不肯进军,逼得刘琨退兵。啥大都督?咱们鲜卑的兄弟们不认你,你屁都不是!
公元318年,段末杯连装模作样都嫌多余,直接发动政变击败了段匹磾,自任鲜卑段部的单于,还俘虏了刘琨的儿子刘群。
刘群被俘后,开始发扬坑爹的光荣传统,写密信给他爹刘琨,想要策反刘琨去攻击刘琨的结拜兄弟段匹磾。但这帮人的间谍工作并没有做到位,刘群这封密信居然被段匹磾截获了。这下人证物证俱全,尽管段匹磾愿意相信刘琨,但不处理刘琨显然没法平息内部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所以段匹磾最终还是将刘琨下狱了。
刘琨毕竟也当过西晋多年的并州王,手下也还是有一些死忠之士的,代郡太守辟闾嵩就与刘琨部下将领企图反叛段匹磾救出刘琨,但因泄密而失败。
与此同时,东晋权臣王敦不想有刘琨这么一个不可控的政治符号存在,所以派人密告段匹磾,让他杀掉刘琨。
五月初八,段匹磾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以皇帝诏命的名义把刘琨给咔嚓了,并连带杀害了刘琨的子侄四人。
刘琨死后,他的儿子刘群、外甥卢谌、内侄崔悦等正大光明地投靠了辽西段末杯,而他的一些老部下则干脆投靠了石勒。
两年后,也就是公元320年,卢谌、崔悦等上表朝廷为刘琨鸣冤,太子中庶子温峤也上表附议。晋元帝于是追赠刘琨为侍中、太尉,谥曰愍。刘琨的一生就此盖棺定论。
从刘琨的一生来看,我们可以肯定他作为中原政权的名将实际,但更需要去读懂其背后的逻辑和算法。
严格意义上来讲,刘琨一生的高光,其实都不是依赖他自身的能力和实力,席卷中原是靠这中原大地千疮百孔的现状和北境兵王的气势碾压,扎根太原其实主要是借力打力,是用鲜卑势力在对抗匈奴势力。当然,这也是一种本事!
可我们要知道,刘琨为什么越到最后越是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呢?
像刘琨这样基础条件太好的人,赛道选择、战略格局等等,无疑比一般人要有优势得多,但这样的人很容易不注重底层逻辑的培养,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容易不接地气。刘琨在太原当钉子户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是割据一方的诸侯了,但是他过于依赖和借助段部鲜卑的力量,而缺乏独立自主的意识,不能吸纳汉人士族和流民去壮大自己的队伍,最后势尽身亡在所难免。
在西晋那样的混乱时代,刘琨这样的高门子弟,也永远没有我们想象那么简单。他们积极的时候或许放出很多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但真的一旦获取了权柄,摇身一变,回归本性,或许又成了一个弄权的小人。刘琨的一生,其实算得上是高开低走。
所谓的魏晋风流,其实终究是世家大族的专属饰品,与我们平民百姓毫无关系。作为平民百姓,更多只有“宁当太平狗,不做乱世人”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