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本报记者 陈瑜

  有多少哲学家会走出舒适的“象牙塔”,去到流水线和田间劳作,只为让自己对“工作”这一概念的思考变得不再那么抽象?又有多少哲学家会真正献身于自己的哲学,知行合一地践行自己的世界观?西蒙娜·薇依(1909—1943)就是这样一位哲学家——她被誉为“所有外来者的守护神”,也是一位真正遵循自己的政治和道德理想而生活的哲学家。在她短暂的一生里,“薇依彻底地活出了她的哲学,这在现代社会,甚至在任何时代,都如此罕见”。休斯敦大学历史系教授罗伯特·扎雷茨基(Robert Zaretsky)在新书《颠覆性的西蒙娜·薇依》(The Subversive Simone Weil,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021)中这样写道。

  “她的灵魂无与伦比地优胜于她的天才。”正如那位唯一与薇依讨论过信仰的神父所说,同情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尽管出生于巴黎一个富裕的犹太知识分子家庭,她却主动地接近 “黑暗”来逃离原本舒适的资产阶级生活。薇依以第一名(优于同窗波伏娃)的成绩从巴黎高师毕业,此前一个假期,她跑到诺曼底一艘渔船上劳作。1932年,她又下到一个煤矿,使用气钻的时候,剧烈的震动几乎要将她那羸弱的身体震碎。  

  1934年,薇依彻底放弃自己的“特权”——毕业后,她开始了哲学教师生涯,利用一个假期,她辗转于在巴黎的各种工厂劳作。薇依的笨拙让她的“工厂生涯”异常艰难,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挽救了她的性命。西班牙内战爆发后,她志愿前往巴塞罗那参战,“让我十分高兴的是,因为我的高度近视,即便当我瞄准了敌人,也不会杀死任何人”,也同样因为近视,她踏进油桶里被滚油烫伤,被迫返回巴黎。

  在和家人逃离了被纳粹占领的法国之后,心系祖国的薇依痴迷于一个想法,那便是跟随医护兵空降到敌军后方。她的这一“自杀式提议”被戴高乐否决,随后她被赋予了另一项任务——为法国的政治、精神重建准备报告。1943年,薇依死于肺结核,年仅34岁。验尸官发现,长期的营养不良加重了她的病情——因她控制进食,绝不超过敌占区同胞的食物定量标准。她的家人称她为“安提戈涅”,她的同学们则给她取了这样的外号:“穿着裙子的’绝对律令’”。

西蒙娜·薇依:“穿着裙子的‘绝对律令’”

  在薇依短暂的一生里,她更像是位老师而不是作家——在中学任职,在工人、渔民和农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教授他们语言和文学。但薇依仍然辛勤地写作。她的作品几乎从未在她生前发表,除了一个“例外”——1940年的《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这至今仍是她最易懂的作品。她的其他著作都是别人根据她留下的文章、书信、笔记编撰而成——《等待上帝》和《重负与神恩》是她的神秘主义神学,《对根的需要》是她的政治理论。不同领域的思想家们,诸如阿尔贝·加缪、保罗六世、艾丽丝·默多克、雅克·德里达、苏珊·桑塔格以及弗朗茨·法农,都曾受到她的影响。薇依去世后爆发出的“生产力”,无论是作为一个思想家还是一个神话,都让她的形象捉摸不定。

  扎雷茨基认识到,薇依思想里所蕴含的复杂面相,使得任何将其简单标签化的尝试都注定是徒劳的。在他看来,薇依的思想里存在着五大核心主题:苦难(affliction)、专注(attention)、根性(rootedness)、抵抗(resistance)和神圣(divine)。围绕这些在今天仍能引起人们共鸣的主题,扎雷茨基赋予了薇依大量零散的作品以连贯性,并试图平衡她思想中的矛盾性,为读者还原了这样一位思想家的肖像:无论是她的生命实践还是思考写作,她总是义无反顾地献身于磨难,向那些无法容忍的现实敞开。

  在汉娜·阿伦特区分“有意义的工作”和“单纯的劳动”之前,薇依就已经写道:“每个人的工作都应该成为他沉思的对象。”在扎雷茨基的解读中,薇依以精神性的方式来理解和对待苦难,这使她形成了一种在根本上保守的“革命”和“抵抗”的概念。

  对薇依而言,劳作中无休止的重复、疯狂的奔忙,这种状况“和生命的赤裸性一样可怕,像被截断的残肢,像密密麻麻的昆虫”。苦难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心理上的退化。而看到这些,人们会像本能地避视战争带来的尸横遍野一样,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如薇依在《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中所写:“力(force)把任何受者变成了物。力行使到极限,就把人变成了最字面意义上的物,变成了尸体。”

  薇依认为,教育人们阅读经典以及清楚地表达自己至为重要。教育鼓励人们“专注”,但在她看来,这种专注不是目的论式的,因为它不致力于寻找问题的解决方案,正如扎雷茨基所说:“反思问题而非解决问题,这是薇依的目标,也是其教学的核心要义。”对她来说,专注是一种扩展生命的“否定性的努力”,用这样一种“否定能力”来对待世界,就好像在翻译“未曾写下的文字”一样;此外,“认识论就是伦理学”,向他人保持开放并向他人永远敞开,是尊重他们和彰显人性的唯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