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寫作緣起
2018年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以下簡稱「史語所」)建所90周年。華人出版界的朋友都希望能夠就此主題做一本出版物,側重梳理史語所1949年跟隨國民政府撤退臺灣之後的情況。前些年大陸持續民國學術熱,為大眾追捧的民國大師,如蔡元培、傅斯年、陳寅恪、趙元任、李濟等人,皆為史語所的開山前輩。那麼1950年之後,史語所在臺灣發展如何?這些前輩離開大陸之後的狀況如何?接續上來的人後勁又如何?時代變遷,學風是否依舊,精神是否長存?面對這些問題,目前大陸方面少有系統的資料梳理和專門研究。此外,史語所也認為,大陸研究1949年之前的史語所已不算少,除非有特別的角度,否則似應把重心放在「1950年之後的史語所」,學術價值較高,重中之重應在1980年之後。故本書希望就此展開細察,承前餘熱,啟後新聲。
黃進興先生是這本書的靈魂人物,慨然應邀為兩岸讀者總述史語所遷臺之後的發展與變革。黃進興現任臺灣中央研究院人文副院長,2009年至2016年做過7年史語所所長,自1983年取得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學位之後回到臺灣,迄今服務史語所整整40年。其視角之下的史語所—上括1950年代的遷臺前輩,下涵1980年代的新晉學人;內治學術管理,引導學風及走向;外拓國際協作,領銜「唐獎」評選—可稱為「黃進興時代的史語所」。
黃進興先生是臺灣社會歷史轉型之大背景下學界學人的一個典型,求學、治學、晉身,一條路子下來,非常具有代表性。更重要的是,長期從事學術管理工作,使他超離了完全個人化的純學術研究,參與進入時代風雲的高度,這本書以他作為橫截面切下去,觸角可以伸得更開,眼界可以揚得更高,對臺灣學界乃至臺灣社會的把握可以進入到一個更大的趨勢的層面。基於此,我向黃進興先生發出邀請,請他領銜擔綱本書的對話主體。此為本書堅定的選擇。
隔海相望還有一位97歲高齡的關懷者—戴逸先生,即我所服務的中國國家清史纂修工程(暨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的領軍人物。戴逸1947年求學北大,曾因投身地下工作,為國民政府軍事法庭逮捕,幸得校長胡適(後為臺灣中央研究院首任院長)積極營救,得以脫險。此外,當時的史語所和北大的人文學科,實為一套班底、教員共用,故所中前輩之惠澤,北大學子多有沾溉。戴逸先生每每談及,感懷追憶良多。先生非常重視臺灣學界,修史大業中多個項目交由臺灣學者擔綱負責,亦曾多次親赴臺灣交流。此上諸多情結淵源,筆者皆記錄於《秋水春樹縈懷抱》一文(刊於臺灣《傳記文學》2018年2月號)。此文旨在向臺灣學界彙報清史纂修進程,余英時先生初讀草稿時,甚感興趣,曾有意推薦給廣州《南方週末》發表,後因臺灣《傳記文學》雜誌盛情難卻,已然排版,故終刊於後者。
黃進興先生在臺灣一直關注清史纂修的進程和國際影響。從戴逸先生會見美國清史研究領軍人物、哈佛大學副教務長(Viceprovost)歐立德教授(Mark. C. Elliott),到戴逸先生應科大衛(David Fature)教授之邀委派代表團赴香港中文大學講演以宣進度,黃進興先生有感於戴逸先生的開明胸襟和虛懷若谷,高度認同他相容並包的方法論思想,以及他致力於促進不同文化、不同研究方法之間相互理解、相互借鑒的諸多努力,故曾擬邀請戴逸先生訪問中研院,但終因擔心老人家長途遠涉而未能成行。二人一直保持贈書往來,臨穎神馳。
戴逸先生負笈北大的少年記憶,黃進興先生治學於所的半生守望,二者前後銜接、相繼見證了史語所的前世今生,也賦予這本書以海峽兩岸史學共通的高度。
前世今生
學界慣稱1950年之前、大陸國民政府時期的史語所為「老史語所」,是中國現代第一個史學專業研究機構。
1928年,史語所成立,同年開始為期十年、共計15次的殷墟發掘,揭開科學考古的序幕,為世界矚目。當時國際知名的漢學家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顧立雅(Herrlee Glessner Creel,1905-1994)都曾實地考察過安陽現場。老史語所主持的殷墟考古就是各民族各國家的集體協作,就是奧林匹克金牌。
不僅如此,20世紀中國歷史學最具影響力的四大發現,即殷墟的挖掘、居延漢簡的整理、敦煌石窟的發現和明清內閣大庫檔案的整理,皆與老史語所人的工作密切聯繫在一起。
創所伊始,傅斯年認為,歷史研究應該基於語言文獻的掌握,故而命名「歷史語言研究所」。這條從語言學入手文獻的路子,是從王國維以及老史語所的傅斯年、陳寅恪一脈下來的、中國傳統史學最正的路子,也是國際歷史學研究的核心方法論。大陸1950年代之後就中斷了。歐美漢學承繼的基本就是這條路子,哈佛大學即為歷史比較語言學的世界重鎮。
老史語所及其代表性學風所形成的史料學派,是20世紀初中國文史學界的革命。《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從編纂的格式到寫作的習慣,再到嚴謹的審查,使得早期大陸和戰後臺灣整個大的風氣風格以及學術倫理,均是在史語所的衝擊之下形成。
因此,老史語所起到了中國現代人文學術奠基的作用。它不僅僅是一個歷史研究所,還是整個人文科學的研究所。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史語所是第一個走向現代意義的學術社群。發展的初始階段,遭受戰爭帶來的過於巨大的干擾,使得學術社群自身註定要出現的一些跡象,藉由戰亂時代提前顯現出來。
史語所在華人學術中,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構。你衹要願意在這裡好好待著,真的可以無求聞達於諸侯,就能有機會。史語所彰顯出一種幽暗意識,大家都不是天使,人聚集在一起,就一定會產生各種問題。但是傅斯年創造出這樣一個環境,讓有志於做學問的人有機會在這裡好好讀書,這在華人學術社區裡面非常難得,即使有一些值得批評的地方,還是必須承認,在史語所,學術永遠排在第一位。因為史語所人才濟濟,自己也面臨內 部競爭激烈的現實,乃至於鬥爭,但是可貴在於,對外卻能做到團結一致。派系鬥爭哪裡都有,做到史語所這種境界,是真正要有這樣一個氣魄在。
1949年,史語所跟隨國民政府遷居臺灣。之後的發展歷經三個階段:
1950年至1970年,主要工作為延續大陸學術的發展,即整理大陸考古發掘所得遺物,並發表報告。
1960年代,許倬雲等學成歸來的臺籍留美學者,在臺灣掀起西方社會科學研究歷史學的思潮,包括影響和訓練學生、開創新的風氣、推行新的方法論。這在當時是一個突破,直接推手史語所在1980年代之後沿此路徑走到今天。1970年代,許倬雲、陶晉生離開臺灣,史語所完全淪為文獻考訂之學,歷史學式微。外界對史語所「史料學派」的詬病,多集中於此時。
1980年代,臺灣經濟高速發展,政府推行兩個五年計劃,鼓勵留洋學人回臺服務。這一批「洋博士」,經過20年沉潛期,於2000年之後開花結果,爆發式、集中性地獲頒「中研院院士」等學術榮譽。他們的成就與國際影響不斷加持西方史學的研究道路。即此而觀,史語所自身其實也經歷了一個復興的過程,因為家大業大,底子雄厚,所以衹要有合適的人出現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位置上,影響立刻彰顯。
另一方面,史語所今天的學術走向,與傅斯年創所時的宗旨產生偏離,包括學術方法、研究範圍乃至議題等等,都有不小的差距。面對如此大勢所趨的演變,所內外出現各種說法,各種價值判定。茲錄黃進興先生2018年於香港的一段講演,作為史語所「80年代學人群體」自己的聲音:
「傅氏所創立的史語所在大陸時期,網羅諸多名家,治學成績斐然,自是蔚為漢學重鎮。嗣後遷臺,史語所同仁不畏時局的困厄,堅守崗位,一心向學,猶得弦歌不輟;尤其1980年後,再次成為臺灣史學生力軍的匯聚之所,各方學人歸來,盡情揮灑,大放異彩,已非原初傅氏史學所能矩矱了。」
怎樣看待這一學風的轉變對於創所宗旨的揚棄?遷臺之後的兩次分所,與歷來幾度討論分所,是否根源於創所之初就存在的天然裂縫—學術整合之艱?
當世界各大學派齊聚於今天的中研院和史語所,自然而然就會衝擊到從老史語所延伸下來的、明確的師承與宗派意味。面對這樣一個什錦拼盤,其中再沒有哪一個人會說,自己有這個能力可以把大家都領導起來、整合起來。傅斯年不可複製,那個年代也不會重來。這是否意味著學術的主軸已經不見了?那麼得失何在?又對新局面下的「史語所所長」一職提出怎樣的要求和自我角色的定位?
靠殷墟發掘起家的史語所,遷臺後失去大陸田野,如何延續學術薪火,別開一番生面?在位於臺北南港的史語所文物陳列館中,殷墟古物的保存狀況如何?兩岸考古學界圍繞殷墟考古資料為核心,又生發多少交流與合作、努力與探索?
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臺灣的開放和遙遙領先的研究成果,使其長期成為西方瞭解中國文化的唯一窗口,也是國際漢學在東方的第一重鎮。大陸改革開放之後,敞開大門,加強國際學術交流,對臺灣這一優勢有所衝擊。史語所如何在問題的取向等方面,與大陸的中國文史研究做出區隔,保持自己獨特的存在性?
除卻「民國學術熱」裡的大師,遷臺之後的史語所也是眾星閃耀,先有余英時、許倬雲、陶晉生、嚴耕望⋯⋯,後有80年代海歸學人的傑出代表,杜正勝、邢義田、臧振華、石守謙、黃進興、王汎森、王明珂⋯⋯他們如何以自己個性的智慧與研究,為史語所的精神與學風、方法論與學術範式,做出各自的詮釋?如何一代一代薪火相傳?又如何自處、相處、彼此激盪?
探究這些問題,就是進入史語所這個文化寶藏的路徑所在,從歷史表層到歷史內裡挖掘內涵,總結文明類型及其啟迪。這樣做,也符合胡適之「整理文獻,輸入原理,研究問題,再造文明」的新文化運動宗旨,而史語所最初不過是他實現這一理想的學術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