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四十二条一晃儿二十二个春秋(9年前),那是我开始捡生命中碎银子的地方,也是暴虎冯河蹚出未来之路的地方。离开那个出版社时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在出版行儿里涮了一下就上岸另谋出路去了,但我没有,我仅仅是不再当图书编辑,从生计上说我是走向了一个“朝阳产业”,“以副养农”或主副不分,但我的整个精神世界是留在了出版的夕阳红中不肯割舍。所以对那里的日日夜夜自然最难忘,这些年只要有机会过那一带,我都会穿街而过,穿行在自己感伤和懵懂的过往中,浑然不知地从这时光隧道中掠过或者进了南小街或者进了东四北大街,回到现实世界中。这些年开车过那里,就慢慢开着在胡同里七扭八拐地蠕动,因为那个当初还算宽敞的胡同已经被汽车堵得狭窄不堪了。
但昨天我终于有个机会步行穿过十二条,这要感谢我的一位老朋友,我们是当初的文学伙伴,后来都走向了非文学的谋生地带,这兄官场很顺,但多年后发现自己还是做文人最惬意,我们在博客世界里又不期而遇,东写西写,毫无功利地写着,他写童年在南小街的生活尤其令我神往,那里的街景我恰好在其最纯正的夕阳红的时候体验了几年,然后苍凉美丽的南小街就没了,成了“金光大道”。可我们这些东城遗少儿还依然埋在在过去的黑白时光里不肯走出。昨天在东直门一起吃饭忆旧,很是酣畅。散去时我心血来潮,决定顺东直门一直走到南小街再进十二条,这是我当年骑着自行车神出鬼没的游击地带,很是怀念。
我就真地迈开大步奔十二条而去了,那条路其实很远,有几公里吧,当年都没真走过,都是骑着自行车往来的,今天我竟然不觉得远,溜达着恍惚中就到了,因为我那段时间基本上是被夜色中的幻觉迷醉,似乎不是在用脚走,而是进入了某种轻功状态,几乎是脚不沾地靠着某种超然的力量引领着从那里飘过一般。
我就迷瞪中方向坚定地朝西走,发现我到了海运仓那条街,那是中国青年报的所在地,可我除了街牌,什么都不认得了。晦暗的霓虹灯中出现了“中国公关协会”的大牌子,还有不伦不类的英文ChinaPublic RelationsAssociation,四个字连成了一个字。我们中国就靠这座公关大楼公关世界的吗?这样的国字号单位肯定是要吃皇粮的。看来它设在海运仓是最合适的,海运仓是大清朝的漕运终点站,全国的优质稻米都从运河和海上顺通惠河北上,沿现在的东二环路下的古河道一直运到东直门一带,这一片就修建起了成片的官仓,仓廒连串成片成群,蔚为壮观。这里的皇粮是最优质的皇粮。
我就想起书上描述过的,一百年前从东便门到东直门,那是舟楫穿梭,渔歌唱晚的瑰丽水乡景色呢。后来随着铁路和公路的发达,这条水路运输就终结了,沿河的粮仓也就成了居民区。通惠河恢复成护城河,那种河水倒影古城墙的古朴风景一直延续多年,成为老北京人的乡愁之所在。即使拆了城墙后,护城河还悠悠地流淌了些年到六十年代修地铁时东、西护城河、前三门护城河和半条北护城河才成为暗沟,上面成了宽敞的车水马龙二环路。广安门到广渠门这段南护城河因为当年无力开发而幸免,成了北京城里最美的旖旎风光之地。而东直门到建国门一线的老建筑和护城河辉映的老景色就彻底消失了。北京城从此越来越没灵气了,因为河与湖越来越少的缘故。但东直门一带的地名还很水灵,禄米仓,南新仓,北门仓,南门仓,东门仓,这仓那仓,都让人想起当年清波荡漾的河畔美景。抬眼看到一个地名叫仓夹道,还记得当初是十分古朴狭窄的小街道,如今只有地名在了,两边已经是高楼夹道了。
二十年前有事没事就在这一带出没,写点小稿挣点小钱,吃遍了这些胡同里的小饭馆,记忆最深刻的多是在雪后的中午在临街的小馆里热气腾腾地吃涮羊肉,那样水粉画一样的场景就那样深刻地定格在记忆深处了。偶尔进中青报社办点事,还记得那报社朴素陈旧的大楼和院墙,大楼之间的冬天永远是过道风狂吹,吹得人进两步退一步,但那里活跃着中国最年轻的报人。和那些记者们比,我们这些出版社的青年显得老气横秋,倒像是未老先衰似的。
迷幻中至南小街,这条树荫夹道的小街现在成了城市主干道,两边小铺子林立,已经是噪声一片,所有的胡同口都堆满了商铺溢出来的地摊和临时的货车。我已经辨认不出我的十二条了,只能凭记忆从北向南数,过了门楼胡同下一个就该是十二条了。我深深记得门楼胡通的小粮站,因为我的户口在这边,只能在这里买粮食,可我却住在南城,于是就有了逢年过节在这个粮站买配给的几斤好大米,用自行车驮着到地铁站,拎着大米上地铁回南城,地铁里人们都看我,以为我是进城换大米的农民呢。
多少次的出入,当年对这胡同都没感觉了,因为每天的出入都是带着非常具体的喜怒哀乐,就对胡同景色没有感觉了。真正的感觉是来自少年时期,偶然从十二条走过,看到了青年出版社那座气势恢宏的大红门,瞥见里面的四合院和大玻璃窗下的走廊,我读了好几本这里出版的书,把这里当作一座理想的指路灯塔。那个大红门在七十年代中期在这条安谧干净的小街上如同一个温暖的太阳吸引着我。于是我在中学的课余时间里就开始写小说,写了十几篇,就挂号寄到了这里。一个多月后班主任老师神秘地叫我去他家,递给了我印着那个出版社社名的大信封,里面是退给我的稿子和编辑的亲笔信。我只记得里面一句话,要我“不能一蹴而就”,要做好长久练笔的准备。等我八年后研究生毕业进这个出版社当编辑,发现,那样的信纸和信封谁都可以随便用,给同学老师家人写信也可以用而且不用贴邮票,那型号不同的印着红字的大小信封从此再也不神秘了。如果我留着“一蹴而就”的那张信纸,我肯定能查出是哪位编辑写的退稿信,凭记忆对笔迹我似乎觉得是后来的总编辑写的。
那个大院曾经叫“老君堂”,是清朝的政府养老院,住的都是退休孤寡官员,所以院落很考究,高门大院,宽敞的雕梁画栋大北房,花园假山鱼池应有尽有。但几年中慢慢拆光了,盖起了大楼,也就没有魅力了,但晚上在空荡荡的大楼里我们可以呆到很晚,还可以在卫生间里冲凉,下班后那几个小时总是很快乐的,读了很多书,写了翻译了很多东西,有时干脆就睡在沙发上过夜,不为别的,就是感觉特别好,我有了自己最喜欢的工作,整个晚上整个大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把三间办公室的灯都打开,灯火通明地在三间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狂打电话聊天,居然没人说我浪费电。那段青春的岁月忽地也就过去了。就在某一天我离开了那里,蹬着小三轮车,装满了自己的书和一些用品,怅然地蹬着离开了,是在一个星期天,只有传达室的老人与我道了再见。以后再去,就是这种怀乡的逡巡。
这个晚上走在十二条,就是觉得一切都变成了一条县城商业街的模样。小店开了好几个,街道两边停满了车,几个公共厕所倒是白炽灯明晃晃的,散发着亘古不变的老味道。但因为煤改电的缘故,这些住家彻底告别了媒炉子和煤灰,街道显得干净了,每家小院都显得干净了许多,很多临街门窗都换成了塑钢的,看上去讲究了许多。店铺都敞着门,街坊们在十月温暖的秋风中聊天谈笑。我此时只有一个想法:这种大树掩映的老四合院胡同,现在唯一缺的就是每家的私用卫生间,消灭了那几座冒着污浊之气的公用厕所,这样的胡同四合院生活就是小小的天堂了。希望十二条能有许多人能过上那样的日子,我又何尝不想住回来呢?闹市里槐树下的老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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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东四十二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