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断肠泪,年年三月一。三十年前的3月1日,农历正月二十,我失去了母亲。
那天,春寒料峭,阴霾沉重。中午我在教育局开完会返校时,特意来家看望母亲。母亲这些天风湿性心脏病越来越重,天天都要输液。妻子去门诊部上班,已经开好药,预备下午请护士来家给母亲输液,她也计划请假半天陪母亲。我们家就在医院门诊部后院。
我扶起母亲,身后放上被子让她依靠。说了一会话,我去自己房间拿点东西准备去学校。当我折返跟母亲告别时,看见母亲耷拉着头,好像睡着了。叫一声,没有答应,再叫一声,还是没有答应。我近前细看,再把手放在母亲鼻孔边,没有气息。我惊慌失措,扑通跪下:“娘,您怎么了?别吓唬我啊!”稍一冷静,我出门声嘶力竭地大喊:“医生,快来啊!”医生很快跑来,仔细检查后告诉我,母亲走了,可能是因为心脏骤停。那年母亲65岁。
受表兄弟帮助,我把母亲安葬在唐山半山腰两棵最高最大的翠柏下。唐山南坡,离我家四五里路,那是母亲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母亲出生于1930年,属马。她是兄弟姊妹七个中最小的。外祖父家,人多地少,土地瘠薄,外姥爷给有钱人家当雇工。大舅入赘别家,二舅逃荒在外,三舅夭亡,四舅驼背,大姨二姨的婆家也是很穷。到我母亲出嫁时,外祖父只能陪嫁最简单的灯盆四件。这四件是:三屉抽桌、木箱、铜盆和铜灯。抽桌和木箱是临时刷漆翻新的;铜灯,外姥爷原来打算用旧的代替,经过母亲力争,才换成新的。由此可见,外姥爷家是何等的贫困。
父亲家庭条件稍好一些,可是奶奶封建思想严重。母亲刚过门,伺候完一家人,再自己坐下吃饭。这时奶奶说:“你不能坐着,你娘家没有陪嫁凳子。”母亲性格刚强,却只能强咽泪水,忍受屈辱。父亲没有文化,沉默寡言,只会出力流汗,只会顺从奶奶,却对我母亲缺乏温柔。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一直对我母亲另眼相看,父亲对我母亲鲜有笑脸,甚至对我也是如此。
我出生时,正是麦收大忙季节,母亲身体羸弱,却要在麦场上扛起五六十斤重的大箢子,因而落下一身疾病。
我上小学前,最黏母亲,几乎寸步不离。母亲去井涯挑水,我要跟着走二三里路;母亲推磨烙煎饼,我要守在旁边;青黄不接时,母亲去地里挖野菜,我要紧紧跟随。我的童年和少年,是母亲含辛茹苦,吃糠咽菜,破衣烂衫,一把泪一把汗养大的。
父亲弟兄三个,唯有我父亲没有上过学,出力最多却是最穷。亲邻中也是没有文化知识的最累最穷。母亲看到这一点,知道知识能改变命运,她发誓,哪怕拉要饭棍,也要供我上成学。我大妹妹非常聪明,可是母亲忍痛割爱,留她在家劳动,不让上学。我没有让母亲失望,在饥寒交迫中求学,而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最终上了大学,成了“公家人”。我的老师都说,要不是因为“文革”几年失学,我一定能考取更好的学校。
我童年和少年,几乎每年都遇到饥荒。吃干山芋叶子玉米粥时,我的碗里玉米多,母亲的碗里几乎都是山芋叶子。同样是稀粥,我碗里的稀粥要厚一些。拐磨烧稀粥,母亲要从拐好的糊糊里窊一勺子厚的再想办法烙成煎饼给我吃,母亲只能喝更薄的稀粥。我记得,有几年,母亲的一条腿异常的粗,双脚浮肿,腿粗是血吸虫病引起的,浮肿是因为重度营养不良。
我一年四季的衣服和热天的布鞋、冬天的毛翁,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每人每年公家发给的布票很少,有几年只有三尺。母亲总是先让我有衣服穿。我20岁时,平生第一次穿袜子,上午穿,下午袜底掉了。袜子不是母亲买的,她没有钱。那些年,我就没有见过她穿袜子,我们家谁也没有袜子。母亲的衣服,全家人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母亲有句口头禅:“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永远不能忘。
我上小学时,有一天母亲因为心绞痛被邻居送去医院,医生说是风湿性心脏病,因为带钱太少,只买了几片缓解药。以后一直撑着,没有再去看病。我参加工作以后,母亲的风湿性心脏病越来越重。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手术治疗。但是手术治疗的费用根本不是工薪阶层所能负担的。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承受病痛的折磨。母亲一生受尽苦难,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幸福生活,才65岁就撒手人寰,让我每每想起,心里都是刀割一样的疼痛。我常常自责做人失败,没有能力给母亲治病。
我18、9岁时,有一次母亲烙煎饼,我在旁边看书。忽然听到母亲自言自语:“要是能有个二子多好,替他护锤。”护锤,是老家方言,意思是在有人欺负时予以保护。那时,差不多人家都有至少弟兄两个,我叔堂兄弟、姨兄弟、表兄弟大都至少弟兄两个。母亲说我太孤单,怕我受人欺负,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还觉得不够尽心。我曾经几次听到母亲说:“不是为了几个眼珠子,我还活什么的?”在苦难和屈辱中,我们姊妹三个,成为母亲坚强活着的希望。我感觉,母亲就是天使,就是上苍专门派来呵护我们姊妹的。
我上完大学并参加工作已经29岁,不久结婚,4年后生了一个女儿,母亲十分高兴。但是她也有一个更大的心愿,非常想要一个孙子。为了报答母亲万般艰辛的养育之恩,我和妻子冒着极大的风险,在1988年春天,我36周岁时,圆了她的梦。当第一次在亲戚家见到不足两个月的孙子时,母亲高兴地流下了眼泪。现在看来,我们当年的冒险非常值得,既圆了母亲的梦想,也为国家养育了栋梁之材。我的两个孙子现在大的12周岁,小的7周岁,他们将来一定能为国家做出贡献,他们的子子孙孙应该也能。
母亲去世11年后,2005年2月6日,父亲也因病去世,终年77岁。2013年冬天,我给父母亲修建了墓地。2014年春节,儿子出资并操心费力给他的爷爷奶奶立了墓碑。母亲去世时,儿子才7岁。每逢清明节、中元节、寒衣节、春节,我们都要上坟,给父母亲扫墓,最近这几年,儿子孙子他们每年都去扫墓。我前几年给父母亲建了网上陵园,从此经常在网上祭拜父母亲。
随着母亲忌日的临近,我的心越来越揪紧,脑海里时常浮现母亲的音容笑貌、母亲的苦难一生。三十年无限思念,三十年沧海桑田。如今,国家强盛,人民富裕,所有的亲人不再挨饿受冻,不再缺医少药。我多么想能在梦中见到母亲,能跟母亲说句贴心的话,把这里的一切告诉她。
娘啊,您在天堂过得舒心吗?还有病痛吗?您能天天看到我们吗?
娘,您知道吗?我和两个妹妹三家目前一共有29口人。您已经有了两个重孙、五个重外孙,四个重外孙女。最大的重孙辈,快有一米八的个头了。他们都在勤奋求学,学习成绩都很好。大家都在无时无刻地想念您。请您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健康,保佑亲人们永远幸福。
娘啊,我跟您孙子已经交代好,将来就把我安放在您的身边。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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